第45章 蝴蝶的明天 05(1/1)
第45章蝴蝶的明天05
第一张是她从墓园落荒而逃的背影;第二张是她将手举过头比V的背影。浴巾搭在头上,戚具宁凝视着照片,连眼神也不知不觉变得柔和起来。“怎么只有背影。”第三张是她举着一张百元大钞站在本杰明·富兰克林的雕像前。她的脸本来就小巧,用钞票一遮就只剩下一对黑白分明,笑意微微的眼睛。第四张是她坐在咖啡店窗边的一张高脚凳上,歪着头,托着腮,若有所思地望着虚空中的一个点。啊,她有些不开心;必然是以为男友重工作轻爱情,不陪她过生日,有些伤感。这个傻瓜,还在他面前说什么“一个人没问题”,明明就是有问题。这四张照片都没有拍到正脸;可是每一张的氛围都很好。戚具宁并没有什么典型的大男子主义思想。但一贯独立自强的女友在不经意中流露出一点脆弱的哀伤,叫他怎能不油生出一股怜爱之情。不仅眼神,他连心底都柔软起来——真想把那个落寞的她从高脚凳上抱起来,小心翼翼地置于这一片柔软之中,好好地呵护。不想过于沉溺于这种敏感黏糊的情绪,戚具宁发过去一个称赞的表情:“我的美娜是不是很美。”他本想开玩笑地再加上一句“你可不要爱上她”,又觉得怎能如此取笑危从安,戏弄贺美娜。如果每对挚友之间都有正直和混帐,正义和邪恶之分,那戚具宁一定是邪恶并混帐的那个。这份二十年的友谊,从来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在底线边缘试探,而危从安一边骂一边把他抓回来。接下来第五张,第六张……危从安在每一幢标志建筑前,都给贺美娜拍了标准的游客照片留念。一张张看过去,戚具宁仿佛通过这位死党的镜头,和女友一起漫步在自由之路上,她的浅笑倩兮,她的经典手势,渐渐地他开始愧疚——他真的是很久没有陪她了。虽然每一两个星期他一定会抽空从圣何塞回来波士顿休整一到两天,但难得坐在一起吃饭他也忙着用手机回复工作信息;更不用提陪她去超市采购了——那明明是他们最喜欢的情侣活动之一:她从货架上拿下两人都爱吃的零食扔进他推的购物车里;如果是高处的货物,只要她手指点一点,他会帮她取下来,然后调皮地在她颈后吹一口气,吹得她后脖颈上细碎的发丝一阵乱飘。“干嘛。”“听说吹一口气就会长高一点。”“胡扯。”有时经过试吃摊位,她会拿两份小点心,先喂进他嘴里。“好吃吗?”什么都比不上她秀色可餐。她很喜欢看产品说明。“具宁,为什么这里写着trarytopopurbelief,ourchotewholeilkdoesnoteforchotews——与普遍认知相反,我们的巧克力全脂奶并不是来自于巧克力牛——美国已经有转基因巧克力牛可以生产含有可可脂的牛奶了吗?这个……这个技术上怎么实现的?”她吃惊地看着他;戚具宁爆笑出声:“你再好好看看!”“什么呀?”她继续读下去,“……我们的可可豆来自于秘鲁……”她又去网上查,眼睛逐渐瞪大:“怎么会有人相信巧克力牛奶是巧克力奶牛生产的?”他伏在购物车上,笑着回答:“如果一个人相信地球是平的,就有可能会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粉红色奶牛,产出来的牛奶是草莓味。”她难以置信地摇着头:“基础教育真的很重要。”他不认同:“无知也是一种福气。”“好啦。你说的都对。”他当然正确。她挽着他的胳膊,他推着购物车,把逛超市当做约会。重阳节他们在中国超市买到了茱萸香囊挂在房间里,香了一整个秋天;日韩超市外面有她爱吃的红豆馅鲷鱼烧,有一次她心血来潮地说了一句“(你好)”,那个鲷鱼烧老板还以为她是韩国人,立刻用韩语和她说了一大串,又拿宗教宣传单递给她;只会这一句的她笑着吐了吐舌头,不好意思地将脸埋在他鼓鼓囊囊的羽绒服里——那羽绒服是他们逛棺材都有得卖的平价大卖场的时候买的;后来他们搬了家,只去高端有机超市,虽然很多喜欢的东西都没有了,但她几乎是立刻爱上了一款青瓜味的浴盐。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?明明那么有趣,却再也没有一起去过。虽然他对她没有冷言冷语仍然温柔体贴,对她的亲人还是无微不至地照顾;但他们都知道这段感情里有些东西变化了,也可能是从来没有变过,只是彼此都不能再忽视。圣何塞的工作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压力——疲惫艰难的他希望美娜让步,就是固执地想要她先让步。他时时刻刻地准备着,只要她流露出一点让步的意思,他马上道歉,抱着她说一千句对不起。全世界都迁就他,为什么她不愿意?不仅不愿意,还要将他从他的世界里拉扯出来。真是够了。不过是普通的观光影像,这个危从安怎能拍得如此令人遐想连篇?不知道美娜睡了没?他不想看照片里的她了,他想去找活生生的她,想和她拥抱,接吻,温存,做爱。戚具宁准备再看一张就算数——美娜站在昆西市场的美食摊位前,抱着胸,仔细地看着菜单。他知道她总是用那个严肃又纯真,紧张又可爱的表情研究菜单,食谱,说明书,产品成分。但是这一次他好像在她的侧脸上看到了一层……柔软?贺美娜没有看镜头。但她身侧的一面装饰镜墙正好映出了正在拍照的危从安。因为她比他矮了约二十公分,所以后者是将手机举到胸前取景的。镜墙里,危从安放松地站着,微勾着背,半垂着眼帘,专注地看着手机屏幕。他在笑。笑得眼睛弯起,笑得露出一口白牙。眼睛,面颊,嘴巴,甚至于耳朵和头发都有轻松柔软的笑意晕染。原本放松地坐着的戚具宁不由得绷直了身体。电光火石之间,他突然就感应到了危从安当时的心理活动。——为什么她可以考虑了这么久都不能决定吃什么。走这么久不饿吗。戚具宁和危从安刚认识的时候,总是会弄错对方的意思,哪怕明明白白说出来的话也会拧了,甚至于大打出手。但是二十年的彼此陪伴让他们产生了不是兄弟胜是兄弟的情谊,很多事不用说,给彼此一个眼神便能体会。就拿打球做例子,他们在球场上永远最默契,戚具宁传给危从安的球,他从来没有丢过。反之亦然。只要对方一个微表情,他们便知道接下来应该如何走位配合,如何在罚球时抢篮板,上篮时该制造打手犯规了。他们总是站在同一个阵营;从未想过如果成了对立方会怎样。照片真的能反映出拍摄者的心境,并投射在被拍摄者身上吗。恐怕如此。一向心细如尘的危从安不知道这张照片暴露了自己的情绪吗。恐怕知道。戚具宁摇了摇头,觉得那一点蹊跷很可笑。没什么。这只是从安的好意,美娜的无意而已。下一站是法尼尔厅。正经的游客照是她站在法尼尔厅门口,双手自然垂下相握,笑容自然;下一张是她在一家小饰品摊位前,拿起一顶棒球帽,翻看着标签。再下一站是铁桥。正经的游客照是她靠着栏杆微笑,背景是蓝天白云河道游艇;下一张是她低头将一根薯条放进嘴里。接着就到了最后一站邦克山纪念碑。正经的游客照是她站在碑下,伸出食指指着碑顶,眼神也随之朝上望去,脸上带着戚具宁很熟悉的那种自信笑容;下一张是在碑内,她双手扶着栏杆,头发乱了,腰也弯了,一张俏脸倚在手肘处休息。她微笑着擡起眼睛,正好对上了危从安手中的镜头。倔强的脸庞红扑扑地,黑白分明的眼睛愈发晶亮。她的头发有点乱糟糟地贴着额头,脸颊,颈窝,小巧的耳朵里塞着一只蓝牙耳机。她无意中直视了悄悄捕捉她倩影的镜头。他从此收起手机,怕心猿意马惊动了她。戚具宁啪地一声将手机倒扣在桌上。他朝椅背一仰,将头上的浴巾拉下来遮住了脸。危从安不像他,在男女关系上从来不是一个随便的人。这一系列的抓拍镜头里,戚具宁看到的不仅仅是贺美娜,还有危从安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流露过的,一种内敛而浓烈的情绪。这种情绪明明白白地给每一张照片都加上滤镜:俏皮细密的睫毛,黑白分明的眼睛,白皙饱满的脸颊,粉红微翘的唇角,飘逸的长发,可爱的动作,纯真的神情……那是我的美娜,最美好的美娜。谁都可能爱上她。唯独你不行!戚具宁扯下浴巾,坐直身体。不会。是他多心。只是一个白天的相处而已。他的美娜没有那么大的魅力。况且是在最无趣的自由之路上。并不是他以为的那样,这只是普通的拍照留念……好像就是为了证明他的那一点多心并不多余,危从安又发来一条信息。“已订明早第一班机回纽约。”戚具宁一颗心直沉下去,仿佛一记闷拳打在胸口,喘不过气;嘴巴发苦,好像被狠狠塞了一把莲心。过了二十年,匆匆离开的危从安又给了他这样的感觉。有那么一瞬间,他想将手机摔在墙上,可还是忍住了。当年那个九岁的孩子,好不容易来了个合拍的朋友却要分离,伤心的好像世界末日,束手无策。现在这个三十岁的男人,二十年的死党对他的女朋友动了心,他想他总有办法解决,回归正轨。他记得他从机场接美娜父母回来的路上,危从安发来消息。“通知:你女朋友刚刚出门,但不是去上班。”他懵了,立刻打去视频电话。危从安很快接起来,但是视频里只有一个下巴,随着转头露出下颌线条:“喂?”“什么鬼。我只能看到你的下巴。”很快危从安的眼睛出现在屏幕上,皱着眉不知道在调整什么,镜头晃动得厉害;然后手机被放在了桌上并固定好,镜头稳定了。他的脸终于完完整整地出现在屏幕里。他单手打开耳机盒,拿出耳机戴上:“打视频电话干什么?监工?”“你解释清楚,什么叫刚刚出门。只要我出差,她绝对是八点上班,七点下班。比闹钟还准。”“我也很尴尬好吗。我进门,她出门,碰个正着。我随便找了个借口说来洗衣服,她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是个傻子。”危从安稍微离远了一点,开始从双肩包里拿出派对用品。他很显然对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一点也不熟悉,展示着与聪明脸庞完全不搭的笨拙手脚。仿佛要为了他的笨拙付出代价——突然一盒闪粉洒了,弄了他一身。他张着手,愣住了。戚具宁毫不留情地笑了起来,危从安皱眉看着手机里的戚具宁,后者忍住笑:“那她有没有说去哪里。”“市中心。”他气恼地抖着衣服上的粉末。“什么时候回。”“不确定。”他离开了摄像头的范围。“你去哪里?”戚具宁听见他在室内窸窸窣窣地走动,“干什么呢?”“换衣服!”他眼睁睁地看着换好衣服的危从安从镜头前穿过,走进厨房拿了一个苹果出来,在他的卫衣上擦了擦,咬了一口。“喂,我这么着急,你怎么还有时间吃什么苹果啊你!”“少废话。让我安安静静地吃完。休息一会儿就去收拾。”他在手机前坐下,大脑放空地吃着苹果;几乎是同时,戚具宁下定决心:“算了算了,不要你帮忙了。反正待会儿也有专人来布置。你快去追美娜。不管她去哪里,你都跟着,务必在七点整送她回家。”嗯,这样就万无一失。“什么?不了吧。”仿佛他的话是掷过来的一颗炸弹,危从安侧着身子躲开,摆手拒绝,“太尴尬了。”“有什么尴尬。你喝醉都被她看到过。能比那尴尬?”危从安摇头:“两码事。”“反正待会有专人来布置。”戚具宁道,“你这么笨手笨脚只会帮倒忙——快去。”“不去。不合适。”“你要看我的计划毁于一旦吗?危从安?你是不是在故意拖延时间?”他擡腕看了看手表:“她走了七分钟,估计这时候已经上了地铁。追不上了。”他再擡头看屏幕上的戚具宁,后者左手食指中指并拢,抵着皱成川字的眉间。他机警地朝后一仰:“你又在作什么法!”戚具宁闭着眼睛:“感受到我充沛的念力没有。”“没有。”“拜托你好好地做一天仙女教母。七点钟把我的辛德瑞拉送回来参加舞会。”“别开玩笑。”“一定要追上她……一定能追上她……”“好了好了别念了。我去还不行吗。”在戚具宁决不放弃的“念力轰炸”中,危从安无奈地站了起来,关上视频。过了没有几分钟,戚具宁收到危从安的消息。“追上了。”还附上了翻白眼的表情。“不可以对美娜翻白眼。对她好一点!”危从安没有回复。那时候危从安的抗拒是真的。正如他现在的越界也是真的。这是两人相处中危从安第一次触碰到底线,而他的做法是主动远离。其实他大可以秘而不宣——他是用这种决然而然的方法来斩断所有可能的后患。他们太了解对方,也太坦诚。但是这次戚具宁并不想知道这件事情,一点也不想。没错。无知也是一种福气。
戚具宁转了一下门把手,未能打开贺美娜的房门。他敲了两下:“美娜。开门。”“门没有锁啊。”门内传来她的声音。他又重新转了一下把手,果然门开了。室内只开了一盏落地灯,灯光幽暗;她倚在床头,放下手机,向他微笑:“还没睡?”他半边脸半边身体隐在黑暗的走廊里,贺美娜看不清楚他的表情。“具宁?”她连喊了他两声,不禁担心道,“你又做噩梦了?”他这才回过神来笑笑,闪身进来,将门掩上:“过了十二点,来看看我的辛德瑞拉有没有变身。”“变了吗。”“并没有,还是那么漂亮。”他说,“我们美娜大了一岁,是大美女了。”大美女笑了,朝旁边挪了挪,给他空出一个位置,又豪气地拍了拍床单:“过来。”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躺在一起了。很好。她的心,她的笑容还在他这里。戚具宁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床,巨大的冲击力令贺美娜差点跌下去——这种淘气的动作,总能引得两个人孩子一样发笑,笑得什么烦恼都忘掉。他双手双脚打开,摊在床上,就和九岁时差不多:“你猜。我这个样子,打——一个字。”他原本想叫她猜维特鲁威人,可是立刻想起了危从安,就生硬地改了口。不睡觉猜谜玩?这不是第一次,她知道他的邪恶目的。她如果猜大,他就说是太,她如果猜太,他就说哎哟,你这是小看我吗,明明是木。不过他们也很久没玩过这个游戏了。贺美娜哼了一声。“你又拿我开心是不是。”她站起来,从他身上跨过去,“那好啊,加上我,继续打一个字。”他转头看着她——她盘腿坐在他左臂上方与枕头之间,双手托着腮,狡黠地看着他。他眼珠转了一转,轻轻地回答,带了点疑问:“哭?”贺美娜一愣,眼睛余光瞥到床头——知道他是把并排放着的两个枕头当做“口口”算进去了。其实她准备他说“犬”,她就说对呀,这不是一只赖皮狗躺在床上吗;如果他说“术”,她就笑他不要脸——她没想到他会猜“哭”这个字。但她立刻换上笑嘻嘻的表情,摸了一下他的脸颊:“对啦。真聪明。”不。他并没有猜对。她站起来,正想从他身上跨过去,回到原来的位置上——没提防他拉了她一下,她一下子重心不稳,跌坐在他身上。他闷哼了一声,似笑非笑地看着她:“你这——初体验就要女上位?太刺激了吧。”她白了他一眼,姿势不太好看地朝旁边一挪又一滚,躺在他身边,就像以前每一晚那样。她将被子拉上来,蒙着脸,打了个大大的哈欠。他枕着右臂,转过来面对着她。她也侧过身,两个人面对面地躺着。“我们很久没有躺在一起了。”他突然轻笑了一声,问,“现在是什么字。”不知为何,她脑袋里冒出的第一个字是从。“太简单了。好——这是看不起我的学位吗。”不。她刚才想到的第一个字不是好。她闭上眼睛:“好晚了。睡吧。”他伸手过来摇摇她的肩膀。“我睡不着。陪我聊聊天。”她勉力地睁开眼皮:“好吧……聊什么。”他其实也不知道。“谢谢你把我爸妈都接来了。听他们说还要在美东继续玩一个礼拜。”她只觉得眼皮只打架,“你真的……”她本想说不必如此,但又觉得此时说出来未免扫兴,便改口道:“对我太好了。”“爱屋及乌,应该的。”他说,“要不,你和他们一起去玩玩,散散心。纽约那边的行程我可以请从安帮忙安排。他明天就回去了。”闻言,她睁开眼睛看着他。他也看着她。很快她闭上眼睛。他仍没有闭上眼睛,但是心底有一丝冷意拂过。她听懂了他的试探。他看懂了她的眼神。她并不无知。她并不无辜。贺美娜慢慢地说给他听:“具宁,我今天不仅去了自由之路,还见到了一位诺奖得主,工作上总算有点新的想法,明天开始会很忙很忙。爸爸妈妈说他们在美西玩得很开心,所以按你的计划安排他们去玩就好。”“今天……昨天是计划外的一天。睡醒了以后,我会按计划好好做的。”他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。他伸手过去摸着她睡衣上的第一颗扣子,解开又扣上,扣上又解开。“那等我忙完这一阵,带你出去玩,好吗?”贺美娜已经实在睁不开眼睛了。她不确定是做梦,还是戚具宁真的在承诺。“我明天要去圣何塞。这次是真的。”她困得几乎灵魂出窍,听见自己在黑暗里含糊地问:“几点的飞机?”“你还没起来我就得走了。”他说,“还记得在万象金乌的时候你做过很多旅游攻略。你想去的那些地方,看的景点,我都带你去。就我们两个,没有其他人。好吗。”她唔了一声。他顺了顺她的头发:“我很久没好好陪你了,你怪我吗。”不怪他。谁叫他们各有各忙。不知是否夜晚令人脆弱,此刻他有很多话想和她说。“美娜。我不改变你;你也别改变我。我们好好地在一起,行吗。”她“唔”了一声。他伸出小拇指;勾住她的小指头,将她拉到怀里来抱着。“或者你变一点,我也只变一点,行吗。一点就好了。”她知道自己有时候很固执;她会改变的。可是她已经困得实在说不出话了。“帮你遮过一次雨,就会一辈子帮你挡风遮雨。既然投了你一票,就会一辈子只选你。你说过不管是谁做的,统统都算在我头上——这句话还算数吗。”不用去找当事人确定,戚具宁已经猜到这些好事是谁做的了。这让他有一股深深的挫败感,可他并不是个会轻易认输的人。“如果算数的话——你就相信我,不要动摇。”她睡着了。枕着他的臂弯,依偎在他怀里。用来和他拉勾的小手指头完全地放松了,轻轻地窝在他的手掌里。她总是能在他面前放心地睡着;而他却因为在她腿上睡着了一次而抗拒——真的太可笑了。他浪费了多少时间来看清自己的真心?Whatarelittlegirlsadeof(小女孩是用什么做成的)Sugarandspice(糖和香料).Andallthatsnice(那么美好).她是他的糖与香料。他在圣何塞与波士顿之间飞来飞去,只因她是他的心栖之地。她不能动摇。他不能觊觎。戚具宁又默默等了十来分钟,她已经睡得沉了,才将手臂自她颈下中轻轻抽出。她翻了个身,蜷起双腿,摆出如同婴儿一般的睡姿。帮她盖好被子,他翻身坐起。现在没办法躺在她身边却什么都不做了。他出去前犹豫了一下,帮她反锁好门。
危从安对戚具宁说明天回纽约,过了一个多小时后者才给他发来一条信息。“抱歉。刚才在陪美娜,没看到你要飞的消息。一路平安。下次纽约见。”他们是恋人,当然在一起。危从安看到这条信息,立刻打电话想要改签更早的航班——客服充满歉意地答复他确实没有了。最后他还是凌晨三点就到了机场,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贵宾室里等了五个小时。他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渴睡又睡不着的状态,神使鬼差地点开Schat。这时候和他同时区的人当然都枕着情人的臂弯,耽于甜梦中;国内是下午,高中同学群里很热闹,大家各有各聊,话题天文地理,国际局势,楼市股票,应有尽有。其中有几个男同学热火朝天地聊着一只最近很火的中概股AEC,一上市股价便由4.52美元飙升至21.71美元,近期价格回落至11.39美元,是不是可以出手了,还是要再观望观望。危从安没多想就打下回复:“AEC股价下跌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对冲基金RenaissanceAssociates新建了仓位,沽空已有月余。RA与MuddyRiver一向有联系,我想后者很快就会出沽空报告。如果AEC应对不力,届时很大可能跌破发行价。”MR是一家著名做空公司,通过狙击在美上市的中国公司获益。而这种行为背后往往有对冲基金支持并分利。他利落地三句话分析完形势,一开始没人注意;但很快有人在群里艾特他:“危从安?”还附上了一个震惊的表情。“是我。”“真的是危从安啊!哎呀万年潜水的怎么冒泡了?今天是什么吉日,我得查查黄历去。”“有内幕消息的人来了,起立鼓掌。”“什么有内幕消息。人家是发布内幕消息的大神。”他回答:“没有内幕消息。”“那你怎么知道RA在做空AEC。”他简单地答:“RA在我们公司楼上。”大家七嘴八舌地问他工作情况,又报出十几只股票和基金的代码,问他看法。他难得耐心地一句一句回复着快速刷屏的消息,能说的都回答了,不能说的也解释了有保密协议。就这样杀了好一会儿时间,他突然觉得兴趣索然,便把群关掉了。没想到有七八个同学见他一言不发又潜水,转而单独加他。其中一个同学的头像是流着口水的胖乎乎小宝宝。“从安,我是敖雪。”他通过了她的好友请求。敖雪很快发了个笑脸表情过来。“你好呀,大忙人!”“你好。”“你那边天还没亮吧?怎么不睡觉呀?”“在等飞机。”“你在群里说的那些是商业机密吗?要是泄露出去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呀?”“不会。我说的都是公开数据。”“公开数据?为什么班长他们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。”“分析及提炼有效信息是我工作的一部分。”过了一会敖雪又道:“你的iCircle都长草了。还是说你屏蔽了我?”“没有屏蔽任何人。我发的少。”“那你有s或者fb吗?我去关注你呀。真的很好奇你在国外的生活!”“我有Lked。”“哦。好久没有你的消息,你又不在群里说话,我还以为你忘了老同学呢。你结婚了吗?有小孩了吗?至少有女朋友了吧?”他不想回答,反问她:“你最近好吗?”“怎么,还挺关心我的嘛。有点感动!我很好,我老公对我非常好。我结婚啦,你知道吧?”“知道。”“我生了个大胖小子,已经两岁啦。看我的头像,可爱吗?”“恭喜。”“谢谢。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,可以吗。”“你说。”“你有没有后悔过和我分手啊?一定要说真话哦。”“我也有一个问题问你。”“什么?”“你不是敖雪。你是谁?”他问,“是敖雪的爱人吗。”那边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复。“你想啥呢,我是敖雪。我们可是彼此的初恋啊。危从安,你要翻脸不认人吗。伤心了!”危从安没再理“她”。从波士顿飞往纽约的航班延迟了两个小时才起飞。平稳飞行后他打开电脑,取消了工作邮箱的自动回复,一封封地处理。他休假前不仅给组员分配了任务,还挑选了三百份商业计划书要求他们评分并做笔记。这些毕业于名校的金融高材生们正在工作间隙埋头苦做作业,没想到头儿会提前销假并宣布暂时搁置麻省的几个项目,不免有些吃惊。不过他们都不是八卦之人,很快就跟着危从安进入了工作状态。对于TNT这样的头部投资机构来说,每天投来的计划书犹如恒河沙数,需要全神贯注地披沙拣金。而投资经理的工作更是千头万绪,需要心无旁骛地抽丝剥茧。整个航程一个小时又二十分钟,无暇旁想的他把堆积的工作都处理完了,也调整好了未来三个月的工作安排。九点五十下了飞机,整个航程只喝了杯咖啡的危从安准备去吃个早午餐,然后回公寓好好睡一觉,明天再去公司。他拎着行李,随意地走进了航站楼里的一家餐厅。点餐的时候,他突然又想起了她。想起了她在昆西市场看餐单的模样。他只在心底荡漾了一秒,便皱眉摇摇头,把她的倩影从脑中甩出去,迅速地点好餐,找了个位置坐下。他都没有注意自己是如何一坐下就流畅地拿出手机,点开Schat。他明明不是一个爱玩手机的人。他首先看到的是“敖雪”又发来了数条信息。先是哈哈两声:“大神就是大神,目光如炬。没错,我是小雪的老公。”“刚她和孩子在休息,我就玩了一下她的手机。”“我们夫妻之间没秘密。她也能看我的手机。”“你不要再联系她了。我们挺好的。”“我一会儿就把聊天记录删了。”“如果有得罪的地方,你大人有大量,别放在心上。”“别告诉小雪。谢谢!”“互删吧!谢谢!”这种小插曲危从安并不在意。因为他做这一切无聊的事情都只是为了可以不想她。服务员将他点的餐端上来。危从安摊开餐巾,这才发现自己随便点的套餐里有薯条。他又瞬间没了胃口,推开盘子。他用了很大的意志力才阻止自己再次点开Schat,而是打开了由TNT主导投资研发的智能家居软件SuperHo。这家前身做自然语言交互工具的公司在AI拟人化与恐怖谷效应之间找到了绝妙的平衡点——在APP的对话框里,SuperHo用一种雀跃的口吻问他:“咦?主人提前回家啦?”“嗯。”“真开心。主人现在在哪里?还有多长时间到家?”“我在LGA(拉瓜迪亚机场)。”他发了定位过去。“根据现在的交通状况计算,主人到家大概需要45分钟。那一共几人回来呢?”“一个人。”“主人还是一个人喔。”“闭嘴吧。”“好的。闭嘴前的最后一个问题——是否启动深秋默认程序?”“是。”“收到!”手机屏幕上出现他位于纽约上东区的公寓内部监控画面。湿度,温度,空气质量,日照强度一项项数据出现在屏幕下方;很快全屋窗帘自动升起,空调,新风系统,自动除尘机开始有条不紊地工作;最后SuperHo还贴心地设定好浴缸放水倒计时30分钟。他放下二十美金作为小费,拿起行李去了停车场,准备开车回家。刚坐上车,他却又神使鬼差地打开了手机。贺美娜三分钟前从Schat上发了一张图片给他。一时间他的大脑轰地一声。他不是没有想过——事实上他一直在想,也许她还会给他发消息。可是当她真的联系他,他却又不知所措。她发了什么照片给他?是昨天他发给具宁的吗?那些她自己也看过了……还是别的什么……他大脑一片空白,点开对话框。原来她发来的照片是在DF中心拍的大合照,他搭着她的肩膀。他放大那张照片,才看见她的表情有点僵。原来她是想把他的手打开。都是误会。他的手指比思想更快地发了三个字过去。“对不起。”她立刻回复了一个问号:“为什么道歉。”为什么?需要道歉的地方太多了。他的唐突,他的冒失,他的孟浪,他的越界——种种加在一起,他反而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了;于是岔开话题。“早饭吃了吗。”“没胃口。”“派对好玩吗。”“不知道。”他的心都揪了起来。为什么她听上去不开心?如果是因为他,她好像也不必回答他的每一个问题——是不是他说什么,她都会回答?他就是忍不住想和她说话,滔滔不绝。“你侄子的尺码发给我。”她迟迟没有回复。他等了一会儿,又解释:“忘了?我说过会帮你订哈佛纪念品。我答应过的事情还是想做到。你问到了就告诉我。”这次她很快回复了:“我们只能谈那个?”危从安的心跳漏了一拍。不管她这话是什么意思,他敏锐地感觉到气氛似乎有点不一样了。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话走下去。“你想谈什么。”“你知道的。”所以是还在想那件事吗?隐瞒也没什么意义,他缓缓地在对话框里敲下一行字。“全世界都会爱你疼你,开开心心地接受就好。”“突然说这个干什么。”突然她又问,“包括你吗。”她发过来的都是最普通不过的汉字;可是每个字都像鼓点一样敲在他心上,令他心跳的很激烈。好像又回到了昨晚,她问他无解的问题,他大脑宕了机,不知道该怎么回答,只能束手就擒。“这是你想知道的,我的批语。”几乎是同一时间,她发过来两句话。“我不管。”“我希望包括你。”他看着她发过来的信息,连呼吸都暂停。她要他爱她疼她。整个人朝深渊坠落,极致失重中,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。明明已经做了远离她的决定,因为这样对大家都好;可是她只是闹了闹大小姐脾气就让他抛下全部理智,想要即刻飞回波士顿见她。他在失控的边缘,喉头一阵阵发紧。他艰难地问:“你想我怎么办。”他在等她的选择。“具宁去圣何塞了。这次是真的。”她很快发过来第二条第三条信息。“我要你来陪我。就像在自由之路那样。”“他回来了你才可以走。”他在等她宣判;她却在邀他偷情。原来深渊之下还有地狱。出了一身冷汗的危从安又愤怒又绝望。愤怒是因为她就这样随心所欲地玩弄践踏他的感情;绝望是有那么一秒,明知不可能的他竟然卑劣地盼望会发生点什么。最后绝望还是成了愤怒的助燃剂。怒火烧得他几乎失去理智,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质问。“你当我是什么。”这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句话。双眼通红的他发完这句话就把她删掉了,毫不留恋地将自己驱逐出她的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