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8章 第 38 章 吹散一场大梦(2/2)
那双混沌无神的眼睛,在看到沈青的瞬间,露出一丝精光。
这种毫不掩饰的赤。裸眼神让沈青感到非常不适,但没办法,人家现在是皇帝,总不能冲上去将他眼珠挖出来,她只好半低下头。
关于孝武帝后宫的那些艳闻,在民间不知传了多少,可见沉湎酒色虽然快乐,可是太放纵了也不行,会让人变丑。
她在心中默默提醒自己。
好在孝武帝像是在梦里还没醒,眼中精光只是一闪而过,应付似地迅速潦草完成了这次召见。
朝廷对莽山的招安举措,沈青还算满意。
她手下整合出来的那上万兄弟们,被编入军中,原本渝州不是一个驻军重镇,因为这次招安,成为一个屯兵之地,留在渝州的赖三被封了威远将军,专门来统领莽山的这支队伍。
萧瑞进了禁军,被封了禁军校尉,品阶虽然不高,却实打实的有几分权势,不是四世家的子弟,旁人很难就职于此,看来谢珩为此花了些心力。
左思禄和沈哲,按他们所擅长,一个做了户部主事,一个做了礼部主事。
陛下给他们的,都是些品阶低的官,唯独沈青,孝武帝倒是颇为大方地给她封了个紫金光禄大夫,这名儿听着可气派了,而且还是正三品的官阶呢!
这官儿不仅名头响响当当,还有一个好处就是,这是一个毫无实权的虚职,也就是说,她可以每天顶着这个官号,领着朝廷的俸禄,游手好闲,无所事事。
这简直就是比小金顶还快活的神仙生活!
于是等孝武帝让二人退下的时候,她欣然领了旨谢了恩,退了出去,由内侍引着往宫门外走。
本来她携家小入京,就是来当俘虏的,为的就是要稳住留在渝州那支由莽山兄弟编成的军队。所以当俘虏,她就有当俘虏的觉悟,高官厚禄,吃好喝好不惹祸就行。
美好的神仙生活正在向她招手,简直脚下生风,整个人走得风风火火。
宫道上,来往宫人或者官员,有消息灵通的都知道了这模样俊俏的小公子竟就是悍匪沈青,碍着宫中仪态不好直接打量,但沈青从他们身边经过之时,无人不会为之侧目。
尤其是,她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一个人,是谢珩。
一想到那些莽山剿匪的传闻,人人都恨不得自己眼珠跟转到眼眶外面去。
谢珩官服加身,仪姿雅正,不紧不慢走在宫道上,余光里完全没有半点感受到周遭人的态度,目光浅浅落在不远处的那道青影上。
原本入宫是该穿官服的,但沈青今日才被封官,他就这样一身随意青衣进了宫,好像即便是在这洛京城中,他的芯儿仍旧是莽山上的一颗翠竹。
一别洛京数月,如今再回看,也无愧于当时离京剿匪时“不破楼兰誓不还”的决心,甚至这结果,比他想象中还要圆满。
毕竟渝州匪患,招安之策远胜于屠戮殆尽。
甚至沈青……他觉得也比原先预想中好太多了,既没有你死我活,也不算反目成仇,他还把人带回了洛京,成了同僚。
人就在眼前,想必再难翻出什么风浪了。
只是他这仪态举止,野性率意,在这京中也太不成规矩了,难免会招人口舌,抓了把柄做文章,谢珩不由得微蹙起眉头,终于在沈青大步一跨,一连跨下三级阶梯跳下去,他终于忍不住喊出声来。
“沈青。”
不轻不重的一声喊得沈青站稳回头,客套一笑:“恭喜刺史大人建功立业,加官进爵啊。”
谢珩剿匪凯旋,为朝廷平息一心腹大患,自然要被孝武帝隆重嘉奖。
赏了一堆金银珠宝是其次,还对谢家十来个跟着谢珩前去渝州剿匪的小辈也各做提拔封赏。
当时在渝州那个被谢珩冒用名号的谢瑜,谢珩回了京,他便顺理成章接替了渝州刺史一职。
洛京的第一世家,果然名不虚传,一人得道,鸡犬升天。
圣上问谢珩回京想做什么官,他倒是不贪功冒进,选了一个跟渝州刺史平级的大理寺卿。
谢珩望着她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意里尽是疏离,心头像淌过一滩凉水般无味。
他们现在,与那些平日里进宫碰上,点头相交的同僚并无区别,没有亲密热络,也没有责怪埋怨。
从刺史府同意接受招安起,沈青对他就是这态度了。
小金顶上的朝夕点滴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
“听说这几日你买了一间宅子?”
念着他初到洛京,无处落脚,谢珩本来留了好几处风水位置都极佳的地宅想着让他挪进来暂住,没想到他动手倒是快。
沈青睨了他一眼:“刺史大人怎么对我的举动这般了如指掌?不过初来乍到,第一件事不就是要买个舒服喜欢的宅子吗?”
“那宅子离这里不近,坐马车过去吧。”
谢珩往宫门边看了一眼,两匹膘肥体壮的高马拖着一辆宽阔马车缓缓走到面前。
沈青摆摆手:“那还是不麻烦刺史大人了吧。”
谢珩盯着她那双始终透着清澈灵动的眸子,那眼神中,除了客套,还是客套。
“你现在已经是朝廷命官,言行举止都要受御史台监督,眼下你刚出宫门,不少眼睛在盯着你,还是坐马车回避吧。”他缓声开口,平静中有种不容置疑的笃定。
沈青苦恼地挠了挠头:“你当时也没说当官这么麻烦啊?”
“……你是从匪身招安做了官身,这些日子御史台必定要盯紧你,待过些时日,你能在京中安分度日,他们自然也就会松懈下来。”
“原来如此,那多谢刺史大人提醒。”
“不必,你是我招安带回洛京的,若你有罪过之处,我也难辞其咎。”
沈青笑了:“我就不信还有人敢参奏你?”
话虽这么说,但她还是擡眼瞥了一下马车檐角印了“谢”字的徽记,没再多想,蹬上马车掀开帘子坐了进去。
这马车可比她从渝州回洛京时那马车还要舒适华丽得多,是她从前在渝州连见都没见过的奢华。
不坐白不坐。
谢珩也躬身坐了进来,马车宽敞,两人隔得远,一路也无话。
马车渐渐远离宫门,穿行于闹市中。
热热闹闹的街市,因为谢家马车的穿行,看起来杂乱无序的行人在这时候都十分默契整齐地让开一条路,伸长了脖子,哪怕只是看一眼谢珩乘坐的马车,也很心满意足了。
有大着胆子挤过来的小姑娘,在马车经过的时候,将手中盛满鲜果的竹篮高高举过头顶。
沈青眼疾手快,趁机将手伸出帘子,抓了一只木瓜回来,然后低头“咔嚓”咬出一声脆响。
“这人长得俊,命就是比旁人好,不仅能用美人计顺利剿匪,就连坐个马车,都有人眼巴巴送吃的。”她嚼得腮帮鼓鼓,忍不住啧啧感叹。
谢珩敏锐地听他说“用美人计顺利剿匪”,却捕捉不到一丝阴阳怪气的口吻,好歹在渝州大牢的时候他还会拿这个来呛他,现在再起,语气稀疏平常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情。
他面上没有什么波澜,只是端坐一方,直到马车停下,才跟着蹦蹦跳跳下了马车的沈青下车。
“好了,这就是我在洛京安的家了,多谢刺史大人送我回来,您慢走。”
沈青打过招呼要走,被谢珩出声叫住。
“等等。”
谢珩擡眼打量眼前这座临街宅院,门庭不算大,该有的朱门瓦墙飞檐门柱都不少,门前檐下已经正正方方挂上了“沈府”的牌匾。
他打听过,这原来是一座官宅,后来这宅子主人几经变迁,最后落到一个富商手中后始终不肯再转手,没想到沈青竟然买到了。
“据说这宅子的主人多年来一直不肯转卖,你是怎么买到手的?”
“这就叫鼠有鼠道,猫有猫路,你们搞不定的事,那可不代表我搞不定。”
看着沈青一脸无畏的样子,谢珩不由得语气急切了几分:“这里是洛京,你现在是官身,不再是莽山上的土匪了,不要再把一些不该用的手段拿出来,行差踏错是要掉脑袋的!你知不知道,这宅子最开始的主人,是反贼沈毅?”
说到最后那个名字,他放低了声音,不确定沈青是否对那件久远的事件有过一二耳闻。
沈青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,然后轻飘飘“哟”了一声:“你连这个都打听清楚了?看来大理寺卿这活儿是挺适合你的。我就是看这宅子最初的主人也姓沈,跟我是本家,我觉得亲切。再说了,那反贼被诛后,这宅子就充公易主了好几人,这有什么影响。”
见谢珩还欲开口,她可不耐烦听下去,忙滔滔不绝截住他的话头:“我说刺史大人,您回京后这么闲的吗?连我新买的宅子前好几代的主人家都被你打听清楚了,您有这精力,多办些案子,多为百姓做些事实,才不枉您君子清正的名声。”
谢珩一张俊脸沉了下来:“沈青,我是在提醒你……”
“好的,知道了,多谢刺史大人提醒,”沈青可不想听他说教:“我保证以后安分守己,绝对不连累刺史大人!”
谢珩被她噎得无话。
沈青见他不再说话,便指了指身后的宅门:“夫人今晚烧了好酒好菜在等我,就不招待刺史大人了。”
然后头也不回进了大门。
直到大门斩钉截铁地从里面被合上,谢珩还笔挺地立在原地未动,身后宽大马车挡住他的身形,两只马儿还在闲适地甩着尾巴。
他擡眼看并不算高的院墙,一颗青翠的苦柚树发出嫩芽,枝叶交错,横生出院墙来。
洛京城里没有高门大户会种这样无用的树,在这寻常宅院里,反倒生出一点平淡的温馨来。
看来他和岳瑛的举案齐眉,从小金顶的山寨里,来到洛京城中宅院里,也算是不离不弃了。
早春的风还很料峭,从苦柚树的枝芽上掠过,吹向院墙下公子清隽无双的眉眼。
吹散一场大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