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8章 贺永年 “那只白鹤翩翩落入……(2/2)
“臣不用马球队。”她说,“这一个就行了。”
许衡之的眉头才浅浅松开,整个人又昏昏不动了。
转过脸来,封辰钰把这一日一夜间的事情整饬了一下,简短说给封赤练听。自然这件事之后她要再写奏折上表为护国义士请功,但诸如乔双成这样的内宫女官不好上奏折,她就只能凑着这时候都说完。
封赤练点头,忽而挑开话题:“你想要什么?”
封辰钰一愣:“臣?”
“表了那么多功,你自己也该要点东西吧?”封赤练笑着看她,“说吧。”
“你现在,可不仅是在向帝王许愿,想好再说。”
封辰钰垂下眼睛想了一阵子:“臣没什么好求,若真是说起来,请陛下为我与许衡之赐婚吧。”
她立刻就被戳了戳眉心:“重新想!都说了你如今不是在向帝王许愿。”
封辰钰面色不变,嘴角含笑:“皆是陛下安排,臣不敢居功。陛下既然心中有臣,那臣余生就无所缺了,还贪心要什么呢?惟愿陛下国祚绵长。”
这一句话出来,突然有一条细细的金线从封辰钰方向探出,缠在了封赤练手腕上。封赤练微微露出些错愕的表情,随即失笑。她走到许衡之榻边,伸手用力在他胸前拍了一下:“尔不速起身!”
这一巴掌拍得许衡之口吐淤血,眼睛却突然睁开了,封辰钰听到他咳嗽伸手扶他,随即感觉一双已经逐渐回暖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。
“……殿下,我……我尚在人世吗?”
等到封辰钰要拉着他谢恩,那位帝王已经不知何时离开了。
谢泠忙得脚不沾地,怎么也没想到陛下这时候喊自己来。
她是十足的劳碌命,什么事都得自己插手才安心。姜守拙在前面抓杜家人,捉金吾卫里的叛徒败类,她就在后面收押,与笑笑笑交接。
笑笑笑说是传令,这一路上也不知杀了多少人,一身银亮如猫皮的衣衫溅满血红,人却像是逛了庙会一样乐不可支地大笑,吓得同僚们纷纷躲避,生怕她是个什么恶物现了原形
事情就全都落在了谢泠身上。
忍那癫子忍了一夜又一日,再来见陛下就一脸死相了。谢泠平日里素面,面圣的妆都没来得及上,只是草草拍了点粉在脸上就去面圣,反正圣人要她是来用的又不是来看的,无所谓她脸色好不好看。
封赤练看着这换了新衣服,但仍旧一脸“臣今日就要累死官署”的锦燕使首领,自己也有些忍不住笑。“上前来,谢卿,”她说,“今日之事,你与姜卿居头功!”
谢泠安静地低头称不敢,看圣人没把自己和那条青毛并列,情不自禁露出一点微笑。封赤练睨着她的表情,轻轻用手指叩叩桌子。
“朕决意把你们每人都封赏一次,除此之外,你还可以开口求一件事。”
谢泠愣住,她从来都是拼命干活,好好拿钱,没有这种开口问圣人要东西的例子,一时间有些懵了。“朕的皇姊要了她的夫子走,笑卿那恶貍奴要了这次全权审理死伤不论的权限,又着三十条活鲥鱼。你要什么?”
圣人问话问得很认真,谢泠也认真起来答:“臣想死而复生,再归旧职。臣手下的缇骑当年出了岔子,一直是臣心上悬石,如今拨云见日,臣想重整缇骑,不负御前行走之名。”
“自然要给你升官的,这个不算。”封赤练说,“再想,也不必替你那副官和阿迦想,只说你自己。”
她又低头想了一会。
“臣想陛下不疑臣。”她说。下不疑臣,令臣长留御前。”
话音未落,又一道金丝飞出,带着捕捉蛟龙一样的气势,唰地缠在了封赤练身上,又消失不见。谢泠半天没等到回话,擡头看圣人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的微妙,想了想,又老实补了一句:“另臣养子实在顽劣,臣的俸禄养他捉襟见肘,陛下能提一提臣的俸禄的话……”
“去去去。”封赤练且笑且骂,“你出去!”
谢泠晕头转向地站起来,走到门口回头再看,高处的圣人不知为何举起手腕,盯着那一节手腕仔仔细细地看。看什么呢?
谢泠迷茫地出去了,礼官正在外面满脸微笑地等着,再走几步她就要知道自己即将被赐玉赐朱,一举荣登金吾卫大将军一职。
金吾卫里面这档子事,还要她加许久的班。
空气中又郁起了焚香的气味,桌上摆着切得精致的瓜果甜糕,于缜仔细整理好软垫,一如平日。
封赤练站在门前,看着这个女人的背影。
似有所感,于缜回过头来,随即露出一抹笑:“陛下!”
她轻车熟路地过去,为封赤练解开外裳,解下头冠。
封赤练静静地看着她,看着女人眼角隐约的细纹。于缜人如其名,心细如发,耳目灵通,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城楼上掀起的龙蛇异状。再加上这半年封赤练从未收敛锋芒,在寒魁如何破敌,如何俘虏王与王子,都应该已经传入京城,如今她在她眼里,还是那个需要保护的孱弱皇帝吗?
“于卿,”她说,“我决意赐宫中所有人以恩典,你有什么想要的?”
于缜被这个陌生的称呼刺了一下,望向封赤练,那双眼睛清明而凌厉,不复孩子的天真无辜。她愣了愣,眼中的光忽然动摇起来,伸出的手也不知着落,举在半空。
“小人……”半晌,那双手垂下来,于缜的声音也低下去,她跪在地上,“小人领受陛下恩典,不敢再求赐。”
封赤练耐心地看着她,像是一尊注视香案的神像,宽容地等着来求者整理好语句。终于半晌之后,她听到于缜轻轻的叹息。
“小人真的能求吗?”
在她宽容的目光中,于缜站起来,试探性地伸出手,保住了封赤练。她紧紧地抱着她,好像抱着一个从地府还魂而来的亲人,抱着自己梦魇中折磨许久的心结。封赤练叹了口气,她看到许许多多的金光升起来,直要把她扎成粽子一样缠绕在她身上。
“好了,好了,于嬢嬢。”封赤练轻轻地拍拍她的后背,“我与你说笑呢,你怎么怕起来了,你最疼我了,我怎么离得开你呢。”
“你看,没有你照顾,我出征都瘦了一圈了。”
几日几夜抓捕审讯,人仰马翻,等到御驾回朝,发现陛下自己个溜达回来,已经是几天后的事情。
连红吓得直接昏了过去,被灌了两碗人参汤方才醒来。起居娘子咬着笔杆挠头,不知道该怎么记录这一段。御驾还在外面慢腾腾地走,那圣人究竟是如何回来的?
“朕是天子,赤龙化身,”封赤练点点她手中的笔,“见国难,自然飞回,有何可纠结,径直写上!”
这话有点不靠谱,但是想想那一日赤日真龙的异象,不靠谱也靠谱起来了。再加上这话是陛下自己说的,给她们这些人十个胆子也不敢说陛下是瞎说啊。
于是圣人真是神龙所化的传言就这么慢慢地在京中传开,并有了许多佐证——有人说她姊在宫中当差,曾经见到过无数色彩斑斓的小龙飞舞圣人左右。又有人说出征寒魁之事,她亲眼看到龙纛之后有一条宝光灿灿的巨龙,就是那条龙横扫了战场,教寒魁望风而降。
这怎么能是瞎编呢——你看看,寒魁和王和太子都押进京来了!
是龙,圣人是龙,这话在每个人口中穿来穿去,传出各种各样或真或假的故事。是龙好哇,圣人践祚以来风调雨顺,朝中鱼肉百姓的奸佞也处置了,边疆也太平了,是龙有什么不好?
只盼望着这龙万寿无疆!
这些议论,赞美,憧憬,闲谈就这样化作无数金光,如落雨一样涌向朱红的宫墙之中。
朝外议论纷纷,朝内一片忙乱。忙乱之中,才有人想起来一件事。
聂左相哪里去了?
聂云间不在这件事连红不知道,她一直以为这人叫圣人拘在身边了,圣人不见人他也跟着不见人。可如今圣人回来了,这人却真长翅膀飞了。
朝中知情的人你问问我,我问问你,都问不出个什么来,倒是绛山那边传来消息,说是左相在绛山现身过。
这话刚刚报到工部,就被工部侍官骂了个狗血淋头,陛下是真龙叼着左相飞不成?居然还跑到绛山去了!
可如果这是胡说,左相如今究竟是在何处呢?
聂云间伤得很重。
那些兵刃是实打实地刺进了他的身躯,几乎将他肢解,虽然绛山君用神力强行弥合了他的伤口,但那些外泄的生命力一时间却再难以返回身躯之中。
他变成鹤蜷曲在她的怀里,时睡时醒,只觉得自己在混沌中度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,又被一双手从混沌中拉出,放入层层垂帘,郁金焚香的地方。
这里是曾经囚禁他的寝殿,如今却变成了他养伤的巢。
有时他觉得有一条微微带些温度的蛇缠住他,温柔地展开他蜷曲的翅膀,用浸润骨髓的快意盖过他的痛苦。有时他又觉得自己变成了人形,在手指与蛇尾的爱抚下轻轻战栗。身体里那些裂缝,暗伤被温和的力量一次次盈满,直到弥合如初,直到他的魂魄不再飘忽。
聂云间醒来时是半夜,窗外月色如水。他披衣而起,沿着舞动的纱帘走出殿去。这里虽然是寝宫,但一个值夜的宫人都没有,门半开着,外面一片银白。
他看到有个人影站在门前,双手合十,袈裟如雪,回头且怨且叹地望着他。聂云间心下一动,知道这是谁,并无畏惧地走过去。
“我的执念已经了了,”他说,“我为何还要在这里做我的心魔呢?”
这话一出,那僧人慨然长叹,又化作一只白鹤,绕着聂云间飞舞几圈,终于融化在夜色中。
聂云间看着他们消失,又继续向前走,一直走到明亮的月色下。封赤练披了一件大氅站在那里望月,身周裹着一层如同万千丝线一样的金雾。她扭过头看向聂云间:“呀,醒了?”
聂云间点点头,想行礼答话,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走过去,拉住她的手。
“怎么?”封赤练问。
“陛下伫立月下,炫目非常,”聂云间咀嚼着词汇想怎么说,最后还是说了实话,“如同要踏月而去,我心生惶恐。”
封赤练笑笑,擡手给他看缠绕在自己身上的万千金线。“那些星宿摆了我一道,如今我想离去可不太容易了,除非找到一个明主禅让。”
聂云间默然垂眼,仍旧握着她的手。封赤练回攥两下:“你有什么愿望么?”
“我已由蛇化龙,当报偿助我者。你是我的绛山妃,我也应该听听你想要什么。”
聂云间眨眨眼,他真想了一阵子:“臣可以说么?”
“自然。”
“臣,希望在做凡人的此生之中能长为您臣,长为您佐,长为您侍。臣希望国君长命百岁,神君万寿无疆。”
封赤练笑了:“你这是把我在这个位置上困了几十年啊,还要陪这些人演几十年的戏,想想就觉得会被天上那群星宿笑话。”
聂云间忐忑不安地等着她的答复,直到她把她的双手交叠在他手上。
“那你许了这样的愿望,当向我付怎样的报偿?”
那双缀着青色小痣的眼睛被点亮了,他慢慢屈膝跪下,把额贴在她手上,而赤龙的君王俯下身,回给那只白鹤一个绵长的吻。
他已经付出了他的全部,生的时间,死的时间,那只白鹤翩翩落入赤蛇口中,心甘情愿地与她交缠,直至永年。
正文至此完结