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5章 残碑 “这双卯是哪来的?”(2/2)
“我比不得你威武有力,可这又怪谁?你从来只准我读书,不准我练武!我只能自己偷偷练,如今你又怪我无能了?”
“我就算比你弱,我起码还有一腔热血!你林大将军就算再厉害,不也是躲在这小小竹山,当个缩头王八!”
“有你这样的爹,我都害臊!”
字字如泣血,激愤情绪嘶吼着喷涌而出。不像是父子,倒像是仇人。
林筠双目赤红,浑身颤抖,胸膛剧烈起伏。脸上的水珠不停往下掉,打湿衣襟,像是热泪如雨。
一片薄云飘过来,半遮住红日,小院温暖的阳光丝缕爬上冬日的寒意。
满院死寂。
父子间的话全叫一群外人听去了。
厚脸皮如崔绍,都有些坐不住。有心张口劝两句,可也不好插嘴,只能局促干笑。
褚磐扑进褚巍怀里,褚巍摸着他的头安抚他,眉头紧皱。
一院子的人里,只有孟长盈面色无甚变化,静静瞧着这一番乱象。
在她的位置,只能看到林阔的高壮颓然的背影,和林筠半张通红潮湿的脸。
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,林阔没有发火,也没有呛声,再开口时竟很温和。
“就这么想去?你非得去?”
“就这么想去!我非得去!”
林筠毫不犹豫,斩钉截铁,声音压过林阔一线。
林阔突然擡手,众人全都心头一跳,几乎以为他是要打人。
可林阔只是往后捋了一把头发,露出那张虎豹似的脸,甩甩头。
右眼上一道伤疤斜贯,整个眼眶凹陷萎缩进去,像是枯败腐烂的老根。
“战场刀剑无眼,你就不怕像我一样成了独眼龙?”
即使将残处暴露在天光之下,林阔仍旧坦然,语气甚至还混不吝的。
林筠目光炯炯,无一丝退缩。
“我不怕!大丈夫不报国救民,与朽木腐草何异*?我只怕此生空老林山,若能效命疆场,捐躯赴国亦死得其所!”
声声铿锵入耳,林阔扯起嘴角,笑了下。
片刻后,他语调沉下来:“举世皆浊,清正便是罪过,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*?”
“生若蚍蜉,亦可螳臂当车。再浊再污,我也要投身其中。哪怕洒尽热血洗出一片青天,又何惜此身!”
林筠擦去面上的水,露出一张宛若纯稚少年的脸,眼神却如风吹火涨。
他缓缓吐出最后一句话:“父亲当年不也是这样吗?”
自打林筠懂事之后,就总和林阔吵嘴。他已经很久没唤过林阔父亲了。
一父一子,久久对视。
星展都听傻眼了。
她以为林筠是全然为了讨那姑娘的欢心,才想要投军。可这一句句话说出来,谁都能听出那冒着滚烫热气的真心。
他到底是为了姑娘,还是为了自己的志向?
对峙到最后,林阔没说同意,也没说不同意。
他转身走出院子,走进满山惨绿中,消失不见。
林筠最终还是随着褚巍离开,只是他的武艺别说与褚巍相比,就是比之胡狗儿,都要不及。
褚巍只答应暂且将他带在身边,别的日后再议。
离开林山的那日,山上又响起呕哑嘲哳的歌声,在辽远天地间拉扯得悲壮凄厉,令人闻之神伤。
“丈夫未可轻年少——天教分付与疏狂——笼中鹤——泉下龙*——”
“世事一场大梦——几度秋凉——终当归空无*——”
林筠没有回头,他的目光只遥望着前方。
少年人眼神明亮,意气飞扬。
星展却忍不住回头,逆着光,仿佛山巅上看见一个模糊人影,在遥遥敬酒。
不知是敬天地,还是敬故人。
她又想起后山那一片无字碑。
听说林阔当年万人难敌,退胡人百余里,最后却败在后方的背叛中。他怀孕的妻子生死一线,也只留下来一个林筠。
那一战,死伤不计其数,胡人马踏中原。
无数汉臣自绝性命,百姓纷纷南逃,胡汉划江而治。
一生无败绩的林大将军吃了此生最耻辱的一个败仗,失去了所有能失去的东西。
只剩下一片无字残碑,和一个婴孩。
不知怎的,星展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。
新年到,饶是临州大营也洋溢起喜气。人人脚步轻快地洒扫干净里外,到处挂上红灯笼,插了桃符苇索,很是热闹。
夜里熊熊篝火点燃,炙了猪肉烫了酒,欢快自在地围在一处,唱歌摔跤,放开了玩耍。
火光明亮,底下兵士人人都露出笑脸,褚巍也嘴角含笑。
“阿盈,若有盛世,你说会是什么样子?”
孟长盈坐在他身边,雪白小脸泛红,以手支颐,像只被火烤软了骨头懒洋洋的猫。
“谁知道呢。”
她答得敷衍。褚巍也不介意,只是笑笑,目光落在她单薄的耳垂上。
“今天是喜庆日子,怎么也打扮这样素净,连只耳坠子也不戴。在北边你不愿戴,来南边也不戴?”
孟长盈发髻松松挽就,浑身只有长命锁和腕间碧玉镯装饰。
一个是褚老爷子和褚夫人亲手打的,一个是孟家家传之物。褚巍都认得。
他想要孟长盈身上多点人气,想要她多点喜欢在意的东西,总不能活得太淡,叫人觉得这世间难留住她。
孟长盈掀了掀眼皮,听明白褚巍的意思,却不想接他的话。
“我懒得戴。你怎么不戴?”
褚巍正拿着棍子拨着火堆,闻言摸了摸耳朵,失笑道:“我怕疼,可不敢扎耳洞。”
孟长盈手指随意点点他满是粗茧老伤的手掌,扫他一眼。
“怎么,怕扎出茧子来?”
褚巍正待说话,却忽然瞥见她腰间的白玉小双卯。那颜色同她月白裙褶掩在一处,一时难以发觉。
他奇道:“这双卯是哪来的,你似乎常佩着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