朝暮（2/2）

“只弹一曲吗？”

连淮听她问的天真，不由得轻笑出声，语气低沉下来，柔声道：“若姑娘要我多弹几曲也是行的。”

崔莹见他答应得温柔，唇角边不自觉地挂上了几分笑意，心中暖洋洋的，尤胜过这深秋里的寒气。

“我想听那市井人家传唱的饮水词，公子也乐得弹吗？”

“自然。”

于是崔莹便报出了一串名字来，其中最多的便是柳三变和秦少游的。只是她净挑了些欢快缠绵的，把那凄凉悲惨的一类都撇去不提了。

连淮初时答应得畅快，待听她说出那些词名，指间便不由得微微一顿，遥想其中词句，耳根不由得红了。

崔莹将这一切看在眼里，忍不住笑起来，故作疑惑的问道：“哥哥可是不曾听说过这些词曲？”

“但我为何记得昨日里我叫你念诗伴我入眠，醒来之后，我差遣人给你送了好些个诗词集过去，让你好好瞧瞧呢。哥哥不会没看吧，那我当真是伤心极了。”

“……是看了的。”连淮迫不得已答应到。

“那哥哥弹给我听又如何了？”崔莹故意问道。

“我虽记得那词，却背不下曲谱，如此倒也很难弹出来，姑娘不妨换一首吧。”连淮垂下眼眸，看着木琴说道，竟不知为何不敢瞧她那一双凝视着他的美目。

“记不住倒也无妨，哥哥不如就按这词中之意，随性而弹好了，也不用被什么曲谱拘泥着。”崔莹放软了声音，与他撒娇，“哥哥答应我嘛。”

“好不好？”她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，声音糯糯的，如春水含情。

连淮轻轻地叹了一口气，瞧上去似有几分无奈，但唇角却是微扬的。

“姑娘想要什么，我自然是答应的。”

他于是伸手覆于琴弦之上，指间轻轻摩梭，修长白皙的手指在琴弦之间划过，最终落在某根弦上止住，然后微微屈指，左按右弹。

起音清越，袅袅升于云间。

“纤云弄巧，飞星传恨……”

这曲子里虽句句不带词句，也无歌女乐姬在旁唱和，然而崔莹却自然而然的听出了其中所对应之语。

当真是巧妙至极。

曲调柔转，颇带了几分温和平静，便如其中的情意一般，细水长流，绵绵不断，让人遥遥想到男耕女织隐居山野，屋旁云雾缭绕，有仙鹤途经而过，随口啄下花蕊上的晨露。

崔莹在青楼里听惯了这广为流传的曲子，对那调子自然熟悉无比，期间透出的情绪多是娇媚的，芳香浓郁，柔肠百转，波澜起伏，仿佛世上除了心爱之人再无其他可入得眼的人事。

初听了便觉得痴情婉转，赞叹不已，但她听到连淮一弹之后，再想起那曲子，便觉得流于俗套，无趣腻味了。

她闲暇时曾料想叫他那般清冷如仙的人弹这青楼曲该是何等的模样，一时之间竟想不出来，而眼下见到了，心中忽然豁然，有一种果真如是之感。

不见半分龌/龊之欲，只剩下柔情美好而已。

古人皆言，情/色伤身，只是在连公子琴弦之下，却体现不出半分伤身之感，只因无论悲欢离合，他皆能以广阔胸襟所包纳，乐而不淫，哀而不伤。哪怕弹到离恨之时，虽然曲调哀伤叫人忍不住为之落泪，从中却听不出半分埋怨与恨意，唯有对远行之人的祝福和牵挂而已。

可见他心中所含情意，远比旁人所弹曲中的男女缠绵深广包容的多了。

想到这里，崔莹不由得生出几分怅然。

若日后……当真有哪位姑娘嫁了他，恐怕余生都是欢快幸运的。

崔莹放下床帷，重又睡在了床上，转过身子侧对着连淮，从白纱里望着他隐隐卓卓的身影。

合上双眼，竟睡不着。

她向来孤傲，眼高于顶，从不曾羡慕过任何人，可是眼下，竟然有些羡慕那位尚不知身于何处，亦不知有或没有的姑娘了。

“两情若是久长时，又岂在朝朝暮暮……”

方弹到这里的时候，风吹烛动，一团白影晃动了下来。

琴声微顿，缓缓停了。

连淮起身来到她榻前。原来是她睡前未曾束好，边角上有一团床帷落了下来。

他于是轻手轻脚将那白纱理好，指尖挑动帘帷的时候，便从空隙里看到了她安静沉睡的模样，说不出的乖巧可爱。

两情若是久长时，又岂在朝朝暮暮。

若不能长久，能有这片刻的朝朝暮暮，也是心中安宁，感激不尽了。

他愣神片刻，伸手将这帘子放下了。

纤云弄巧，飞星传恨……两情若是长久时，又岂在朝朝暮暮。引自秦观《鹊桥仙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