告别(下)(1/2)
告别(下)
世界的重担不是一个人可以承受的,它太重了;人间的悲伤不是一颗心可以承担的,它太重了。
——王尔德《年轻的国王》
……
夜色沉寂,几朵初春的薄云游弋在苍穹间,如同浮冰漂流于浩瀚的大海之上。四人悄声下楼,走向修士庭院,他们穿越墙边一重重月光与幽影交叠的柱廊、掠过两侧形态各异的怪人雕像,来到那处花园——那环绕着盛放的鲜花、枝蔓盘虬与镂刻圆柱的净地,头顶各方与圣母院周殿相接的梁柱四角之上嵌着一方天幕,仿佛列在雕纹石框内的水墨画。月影在他们脚下的石板地上反折出一片片流动的亮芒,白似河汉,在弗罗洛副主教的心口上划入一道无形的刻痕——他从不曾想到的是,在这座修道院中居住十余年之久、早已将自身化为教堂石像一部分的教士,最后一次在圣母院中看到的月光,是透过石柱镂孔漏在教士庭院中残雪般的月光、那缕苍白单薄、永世不得再见的月亮。夜幕下的教士庭院空无一人,没有了白日里僧侣们诵经与祈祷的声响,只有永恒的寂静将它重重环绕;裸露出的岩石面上停憩着乌鸟与空茫,日月的流转于它而言,也不过只是一首无言的咏歌。
他们穿过修士庭院,中途因怅惘而无意识地放慢了步履;在圣母院三重大门的背面、修士庭院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,是精巧的红门——我们知道,主教代理总是随身携带者那扇小门的钥匙。而当他贴着墙壁,从红门的窄拱下迈出那重大的一步时,一阵回忆如潮水般涌上了他的心头:十六年前,在他顶着贵妇人与修女们的非议,抱着刚收养成为义子的、尚处在襁褓之中的卡西莫多会到圣母院屋内抚养时,所跨过的正是这扇暗角里的小红门。[1]
圣母院外月光黯淡,空阔的天地在他们眼前铺展开来——延伸至远方的广场、鳞次栉比的房屋所围城的环扣,整座巴黎城都熄了灯火,只有石板路上一点月光的残迹。而在红门之外、圣母院背面那晦暗隐蔽的墙边,停着一辆马车——这也正是去年那个落雪的冬日,载着一行人前往奇迹宫内欢度圣诞的那辆。[2]
小约翰原本始终坐在车夫的座位上等候,见到四人终于到来,他便跳下马车、一言不发地用手势指引着他们登上车去;这次,他依旧承担了这份驾驶马车的工作。他全身被黑色斗篷紧紧包裹,围起面罩遮住下半张脸,只露出一双转动的眼睛探视着四周:不得不说,少年的这副冥河之神般的打扮与他那曾经孤身前往夏特莱监狱(tournteur-jureduChatelet)带走波西米亚姑娘的副主教哥哥[3]颇为相似。见了他的动作,几人登上马车,随后便默不作声地放下车帘。
马车一路绕过巴黎城中心房屋林立、纷繁富庶的地带,出了西提岛,一路向西南方而行——此时正是午夜,滩头独自屹立着一棵大树,在顺水吹来的清风中,枝叶沙沙作响。然而,他们还没有脱离险境,最近的建筑物仍是主教府邸和圣母院。旁边那圣母院的巨大钟楼,从背面望去,矗立在长形大殿上面,前庭广场上黯淡的白月衬出它的黑影,犹如两副大柴架。
环视周围,整个巴黎都明暗交织,光影摇曳。伦勃朗的绘画,有的就会取这样的背景。
马车驶过城西一处湍急的逆流,这股急流隔开城岛的顶头和如今叫圣路易岛的圣母院岛的末尾。他们绕过圣母院岛的岬角,驶向草料码头;那里有黑乎乎的一片房顶,屋角奇特,像一片低沉龌龊的乌云,又斑驳又混乱,月亮进去也给挤个粉碎,仿佛从破裂的蛋壳里抛洒出的蛋黄。
路上不见一个行人,堤岸空荡荡的。周围也寂静无声,感觉不到有人活动,而只有一水之隔的老城与巴黎其他街区呈现大片黑影,在他们的周围铺展开来。透过车轮的微微颠簸,他们能感到铺石路面起伏不平,马车始终沿着码头大街走去,途经一片相当大的广场。这时正好有点月光,看得出这是河滩广场,只见场中央竖着一个黑黑的东西好像十字架,而那正是绞刑架——
这里是河滩,这里也是一个终点;
这或许曾是两人命运的终点,始终在梦境的深渊里萦绕着他们;
而现在是黑夜,跨过去,便一瞑不视。[4]
天地辽邈远阔,一时竟分不清究竟是天幕笼在粼粼波光之上,还是那川流超然地漂浮于天幕之上。马车驶过冷僻的郊野,路上杳无人声、也不见人形——倘若此时有人恰巧经过,他便必定能望见一幅令自己永生难忘的恐怖幻景——黑幢幢的一架马车、四匹马的毛发在月亮底下微微闪着幽光,车帘紧闭,可以预料到车内一片漆黑、如同处于匣中;在马车前端,坐着一个全身披着斗篷、形容模糊的车夫,沉默不语、阴森晦暗。世间只剩下了辚辚的车轮行驶声与塞讷河的汩汩流波声,那仿佛一辆运载着棺椁抑或是鬼魂的冥车,它们在凡间犯下罪过,再由塔那托斯①拖往幽暗的王国。
(注:①塔那托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死神。)
一路上,谁也没有说话,车前未曾传来声音,车内也没有:没有人愿意率先开口打破这份死寂的沉默,悲哀的重压淹没了他们。韶光如同春日的清晨一般短促,一个与女儿意外分离了十五年之久的可怜母亲、一个好不容易才痛改前非的幼弟与那个终于肯放下心中的笞杖、重获灵魂新生的神父,而当命运的蛛网终于肯将他们所有人牵系在一起时,严酷的世俗法令、将至的战乱硝烟又不得不将它们生生拆散了。
恍然间,副主教忆起了自己远去的当年,与他偶然间读过的一句诗:
“Nuncobdurat,ettunccurat.”
(拉丁语:时而铁石心肠,又或关心抚慰。)
或许这就是命运——他们的命运。
而东方的古籍中也曾有类似的记载:
“祸兮福所倚,福兮祸所伏。”
过了不知多久,上弦月在天边一点点地悄然偏移,而当他们终于驶入那条离老城区稍远的支流,那比起西提岛而言人烟相对稀少的地方、泊舟的空寂郊野之所。月华流转,在草野间铺展开来,轻细无声,仿如白练。
那条巴黎城南不知名的小河正横卧在他们眼前,连同着那条浮在粼粼波光之上的小舟——那条由创世之初的牧羊女孩带来的、承载着他们命运的灵魂渡舟。原来那只无形的大手已经将他们领到了关隘口,只再往前踏一步,他们便会远离巴黎、远离世俗的嚣闹、远离断翅的神圣樊笼、也远离人间的一切悲怆与苦难。法兰西腹地的战火无法烧到他们的身上,然而,这一切的代价却是抛下所有与他们曾经朝夕相伴的人们。
他们同样默不作声地走下马车,弗罗洛副主教全身都笼罩在斗篷的暗影之中,他面朝河水,垂头伫立不动,双臂如同折断一般垂下。他的嘴角泛起了某些淡淡苦涩味的东西,好像旅程行将结束。某些事完成了,但对此却一无所知,这让人颇为沮丧。
隐约间,他听见自己背后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微小脚步声。
克洛德感到自己被什么给轻轻圈住了——原来是他的弟弟小约翰从马车前一跃而下,走到他身后,伸开双臂抱住了他。
“哥哥…哥…”
他感到自己的肩头贴上了一道柔软的触感,那是约翰的小脸,他的声音颤抖低弱,能听得出是在抽噎;而副主教也一言不发,任由他抱着自己,他感到弟弟脸颊下的斗篷布湿了一片,温热地贴在他的肩头。
“…你…你要好好的…呜呜…”
听到这句哽咽,主教代理全身猛地战栗了一下,他颤抖着转过身去朝着小约翰,把那金色鬈发的少年紧紧搂在自己怀里。他不做声,宽阔的肩膀在初春的夜风里微微发抖,那模样如同一尊石像;良久,他的胸腔间才溢出一道无声的叹息,仿佛有一把钝刀在划割着他的脏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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