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峙（2/2）
沈雾一只脚方踏在石阶上。
冬火忽然开口：“沈七。”
沈雾驻足回首。
冬火走近一步，就在他身后。头上翠玉金冠冰冷，和那双异瞳一样，带着沈雾从前没见过的威严。
他牵了牵唇，缓慢地、一字一句地：“你跟四叔相识，怎么也没听你提过？”
-
亭中四人，皆是因为沈雾聚在一起。彼此心知肚明，并不挑破。
冬火却好像坠入湖中的石子，“噗通”一声，硬生生扬开波澜。
他是真的很年轻。
太年轻，以至于沈雾还把他看做当年风雪中一身孤寒、颓然冷漠的少年。
可他已经不是了。
他比自己还要高，那双眼睛，在似暗非暗的傍晚，有种超乎寻常的幽深。
沈雾别过脸。
这一刻，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，非常不想。
沈雾将话抛给燕铎，留下一句太孙殿下不若问问你四叔，转身就走。
姜刃也跟着走了。就像影子一样，跟在沈雾身边。
-
“四叔。”
冬火站在亭下，注视着他们离去，仿佛只是随口一说：“你饿吗？”
燕铎从刚才起就一言不发。冬火开口那一刹那，他差点又气笑了。
又来一个。
现下听到冬火在问，他瞥他一眼，沉默坐下，开始吃糕点。
这是沈雾留下的，早已冰凉。
他一口口嚼着糕点，好似嚼着沈雾那张总是淡然随性的面容，嚼着姜刃冷漠凌厉的眼。
沈七，你小子，行。
“我也饿了。”
冬火走过来坐下，给自己倒了茶。他的手，并不如真的皇室子弟那般精致，有伤痕，有茧子。
而最深最新的伤痕，不止在掌心，也在心口旁边一寸位置。
他喝茶，并没有吃糕点。
他要得到的，不过才刚开始。
-
沈雾出大昭寺的时候，天已经全黑。
说黑也不恰当，因为京都并不浓黑。处处是灯火，处处是热闹。
及至真正的夜了，也有星点，点缀在白坊之间，如同星罗密布的棋子。
沈雾走得很慢。
他看起来有些出神，以至于没发现龙三少隔着几个摊位拼命朝他挥手。
龙三少纳闷。
他撞撞樵夫的胳膊，摸了摸下巴，煞有介事地问：“你说，沈老板这是怎么了？”
在闹事里，樵夫的斧头背在背上遮了起来。这是龙三少要求的。
他都害怕一不留神自己一转身，咔擦一下蹭上去，手都要断半截。
樵夫依然沉沉道：“可能受了重伤。”
龙三少：“？”
他又细细看了沈雾半晌，挺好的啊，脸色红润有光泽，步伐稳健身姿轻。
然后他看樵夫。
“一天到晚净说鬼话是吧。”
樵夫没看他：“看路。”
龙三少：“……”
滚啊！死木头！
-
龙三少不理樵夫了。
他笑着凑过去，也不敢动姜刃。有些人，哪怕他不说话不动怒，你也知道，他不好惹。
龙三少反正不想惹姜刃。
他清了清嗓子，喊道：“沈老板！”
一震声，沈雾终于回神了。
他侧身，点点头，面色如常地问：“还没回去？”
龙三少拜完佛烧完香就四处溜达，先是照旧一日三次去章钰那里蹲墙头，然后跟樵夫去看热闹吃饭。
他还没逛够。
“还早。”又问：“你们要回去了？”
沈雾扫了一眼街道上的行人，蹙眉，意有所指地说：“今日迦罗讲佛，太孙殿下和四殿下都在大昭寺。鱼龙混杂，你们自己注意。”
龙三少没懂。
他只捕捉到几个字眼，瞬间眼睛一亮。
是啊！好一个鱼龙混杂的时候！
朝闻道……很适合今夜一观。
-
龙三少的轻功，在该用的时候没什么用。不该用的时候，倒是大有用处。
深夜，孤月清冷。
龙三少一身黑衣，蒙了半张面容，刚飞过墙头的时候，看见墙下立着他爹。
他爹正面无表情盯着他。
哦，还有少东家。
少东家微微一笑，双手合十：“小龙施主，这是要去何处？”
龙三少想，首先，为什么，你不叫我小龙人。
其次，你的光头真的好亮，比月亮还亮！
龙三少哦一声，瞟了好几眼少东家的光头，没过脑子地说：“在这看看风景。”
随后他垂首，仿佛没有看到龙老爷子那阴得要下暴雨的神情。
他再一次没过脑子，嬉皮笑脸地问：“爹，上来坐坐？”
-
龙三少又被打了。
不过这也不重要，毕竟他真的很想去看一看所谓高僧的舍利子。
他顶着脑门两个大包，再一次敲响了沈雾的房门，再一次遇到姜刃。
冷静。
他扬起笑脸，邀请沈雾一起去。
沈雾拒绝了。
龙三少续道：“那沈老板你跟我讲讲，你怎么知道舍利子是假的？”
沈雾一脸理所应当：“给我黄金，我就告诉你。”
龙三少：“？”
一个个的！疯啦！
-
龙三少跟一阵风一样，来也匆匆去也匆匆。还不待沈雾再叮嘱几句，径直又飞了出去。
这一次想来没遇上龙老爷子，融入黑夜中，很快就消失不见。
在京都飞檐走壁的人不少，大部分不是刺客就是杀手。杀朝廷中人的，杀梁帝的。
也有少部分像龙三少一样的，脑子抽风，巡城司牢狱一日游。
巡城司。
思绪到这里，沈雾抿了抿唇，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腕。
这道疤，实在醒目，实在丑陋。
这是他的过往，在这里结束。也是他的新生，从这里开始。
而他不得不承认，燕铎、冬火，包括今天的姜刃，都让他有些烦躁。
-
沈雾很久没有过这种情绪了。
姜刃。不在唇齿间，在心头，他斟酌着，反复地思考，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他。
或者说，姜刃，又对自己是什么态度。
这是他亲手教与剑法的少年，他选中的，要为他养老的人。
但是事情开始朝着另外一种方向了。
他不知不觉间，视线落在了灯下的姜刃身上。他大概是察觉到了，猛然间凝眸望过来。
一如既往地，湖边清凌凌的冰一样，不带什么起伏的语调。
“师父。”
沈雾顿了一下，姜刃也停住了。
他缓缓地，扬起一个笑来：“师父，可是要歇息了？”
那双眼里，真的不清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