番九·与地狱和解(2/2)
陈舟才走到单元楼下,又听见了几道戏谑声。
“丧门星。”
“丧门星回来喽,快离他远一点,小心传染了!”
“丧门星吃馊包子,我妈妈昨天上楼晒被子的时候看到了,他吃馊包子,是我上次扔掉不要的。”
“丧门星,捡人家的东西吃,羞羞,略略略……”
陈昼站在楼道里,青天白日里他却觉得漆黑一片,明明楼层也不高,慢慢爬上去就到家了,却又觉得这条路好长好长,长到望不见尽头。
他头低着,握紧拳头,眼神阴沉。
“丧门星你捡我不要的包子——”那小孩儿还没说完,陈舟猛地爬上去打了好几下,他冷着脸,露出从未有过的眼神,“我没有捡你的东西,那是我自己买的。”
都是半大的小孩儿,嘴上逞强,一到动真格了被吓得不敢动。
他抖着唇,“就是、就是捡了……”
陈舟:“我没有。”
另一个高高壮壮的小男孩儿一把推开陈舟,凶着脸,稚嫩的嗓音恨不得说出世界上最恶毒的话,“你不光捡别人不要的东西,你还偷!你偷了我家朵布的肉包子!”
一群小孩儿见风使舵,又开始起哄,“吼,吼,吼,丧门星偷狗的肉包子吃。”
陈舟双目赤红,“我没有。”
心里像是藏着一个已经被怒火灼烧的巨兽,快要破膛而出,彼时才十岁大的小孩儿心里上过无数凶狠报复的念头,想要把所有的欺负都还回去,可在手臂扬起来的那刻,陈舟脑海里一闪而过今天那个大男人对他说的几句话——
“冷静下来了吗?”
“冷静下来就好好想想,谁欺负你,为什么欺负你。再想想,别人欺负你的时候,怎么漂亮地还回去。”
“而不是像条野狗一样。”
陈舟慢慢放下蓄满力气的手臂,垂在腿边,看了对面的几个小孩儿一眼,忽然哼笑一声。
他营养不良,长得没有同龄人高大,所以这会儿仰着头学他们那副鼻孔朝天的看人模样。
陈舟最先看的是那个高高壮壮的男生,抱臂道:“赵骁,六年还尿裤子的人恐怕只有你了吧。”
话一出,所有小孩儿惊呼一声,“尿裤子,赵骁尿裤子啦。”
赵骁瞪大眼,羞窘不已,恶狠狠地瞪着陈舟:“你瞎说!我才、我才没有尿裤子!”
“你就有,还不止一次尿裤子,上学期上课的时候你也尿裤子了,全班都知道,”陈舟擡起下巴,坏笑一下,“我就要说,略略略。”
没等赵骁来揍他,陈舟又看向旁边的瘦高个男孩儿,他手懒洋洋一指,“就是他到处跟人说的。”
瘦高个男孩儿一抖,迎上赵骁怒意的眼神,撒丫子就跑。
一群小孩儿风风雨雨地来,雷霆霹雳地走。
陈舟朝他们的背影吐了下舌,暗骂傻子,然后又恢复成没有表情的麻木样,擡起重如千斤的腿,不差似在脚踝钓了个秤砣,他弓着背回家。
小区有些年头了,大部分都成都有电梯,只有一栋年头最久的楼没有,但房租便宜很多,陈舟家就在里面,还是顶楼的铁硼。
等小孩儿一层一层地爬到最高楼,已经累得冷汗直冒。
陈舟有些低血糖了。
他恨不得把头埋到腰里,这样才能缓轻一些眩晕感,老样子从地毯下摸出一根备用钥匙来开门,刚擡头,一袋冒着热气的新鲜包子挂在门边的钩子上。
陈舟手顿住。
他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是老年痴呆的爷爷清醒过来了,就跟很久以前那样,爷爷没生病的时候,也会下楼买一袋热气腾腾的包子,爷孙俩吃的高兴。
只是很快,这个念头就被否认了。
屋子里的人咳得像是要把肺给咳出来,咳完嘴里还说着胡话,“去玩去玩……舟舟上学舟舟聪明……”
陈舟眼睛垂下来,在原地站了会儿。
不是爷爷。
爷爷已经傻了。
陈舟胃部痉挛,抽搐地疼,浑身都饿的没力气,他看着热气腾腾的包子几眼,最后收回了目光。
小孩儿年纪不大,那点仅存的自尊和骄傲不允许他伸手接过来路不明的东西。
他不是乞丐,也不是可怜虫。
更不是丧门星。
别人不要的东西他也不要。
陈舟进了屋,把门带上,隔绝了屋外的肉包子香。
屋内的老头坐在轮椅上,刚咳嗽完还没缓过神,头歪着,口水流到了衣服上,眼睛看不见,耳朵听不见,陈舟不敢想,这样的世界会是多么恐怖。
所以即使知道老头听不见,陈舟每次回来还是会喊一声:“爷爷,我回来了。”
然后跑过去,握住老人的手,用力捏了捏,告诉爷爷他回家了。
楼顶的顶棚燥热不堪,像个锅炉。
陈舟看老人热的满头大汗,顾不得自己已经饿得要栽倒,跑到门边去开电扇。
年久失修的风扇吱呀吱呀地转,微不足道的风吹不凉老人和小孩儿身上的暑意。就像树叶上摇摇欲坠的蚂蚱,那细胳膊细腿心有余力不足,总是要掉下去。
老人呆呆地坐着,嘴里又开始说胡话。
陈昼已经习惯了,听着听着,也开始自言自语,“爷爷,爸爸妈妈要做手术了,医生说要好多好多万。”
“我不知道去哪里弄钱。”
“不做手术,爸爸妈妈会死吗?”
“那爷爷你会死吗?”
童言无忌这种东西,在陈家早就不存在了。
茍延残喘的时候,哪里顾得上这些。
过了会儿。
小孩儿垂头看着脚尖,“我不想上学了爷爷。”
“我能不能去给别人打工?”
“我可以挣手术费。”
老人痴痴傻傻,嘴里咕哝着不知道说些什么,陈舟蜷在沙发里,小胳膊把自己抱紧,小孩儿累得快要擡不起头。
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两天。
陈舟把老人安顿好,这次还留心开了风扇,才换好鞋子去医院、门刚打开,又是一阵肉香味飘过来。
小孩儿懵懵地擡头,又是新鲜的热包子。
这两天每天都有,定时定点,陈舟悄悄躲起来观察过,却没发现到底是谁送的。
他也没吃,就一直挂着。
跟前两天一样,自动忽略,陈舟走下楼,兜里的老年机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,有人打电话了。
没有别人,只会是医院。
他手忙脚乱地接通,“喂。”
“陈舟,你来一趟医院。”护士的声音,听得小孩儿心跳都漏了一拍,他抖着唇,“我爸爸妈妈怎么了吗?”
“你爸爸妈妈后天要手术了。”
楼道里静谧无声。
陈舟垂下小脑袋,低声说:“我没有钱。”
“有人替你交了。”
陈舟猛地擡头,“谁?”
“一个漂亮姐姐。”
陈舟脑海里蓦地闪过许柚那张温和漂亮的脸。
是这个姐姐吗?
晨曦的光破开浮尘,照亮了陈舟青涩稚嫩的小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