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场大梦(2/2)
阮明琨看不见辜意的目光,他的眼睛被泪水盛满了。
“你……你和蓄之都是前途无量。”阮明琨也有挚爱的妻子,他无法在辜意颤抖的视线中提出冷酷的意见,于是他长久地沉默了。
出乎意料的,辜意率先张了张嘴,“叔叔……您先送饭上去吧,我收拾一下。”
他说罢摸出纸巾,蹲下去擦拭地上的狼藉。
阮明琨看了他几秒,起身走了。
“啪。”
泪水洒在辜意的手指上,他反手揩在手下的纸巾上,把纸巾磨了两下,透了,他的指腹狠狠地从地上擦过。他顿了顿,把包里的纸都摸出来,全部盖在地上开始不断擦拭。
“啪……”
辜意跪坐在地,埋头痛哭。
*
中午,陈恩玉打电话过来,想往医院带饭,辜意拒绝了。
外孙的嗓子嘶哑无力,陈恩玉忧心不已,“小意——”
“我想和阮蓄之一起吃顿饭。”辜意站在病房门旁边,打断了她,声音很轻,“我们之前在这边附近的一家餐厅吃过饭,今天他们家店庆。”
陈恩玉沉默良久,哽咽着说了句“好”,匆忙挂断电话。
辜意握着手机,盯着病房门号看了两分钟,终于擡步走了过去。房门开着,阮明琨去药房拿药了,阮蓄之正垂头坐在病床边削水果,阮明霜醒了。
病房安静得不像话。
辜意又挪了一步,终于看清阮明霜,她脸上的妆容和佩戴的饰品都没有了,眉眼恹恹,苍白至极,那是一种很破碎的神情。也许是他的目光太明显,阮明霜似有所感,偏头看了过来。
辜意僵在原地,双耳嗡鸣。
那望过来的一眼没有厌恶,憎恨,责怪,怨怼,没有辜意不敢承受的一切,但就是这一眼,却像铁鞭似的抽在辜意的身上。他疼痛难忍,彻底清醒了。
辜意呼吸急促,转身离开,乘坐电梯下楼。在大厅等了十分钟,阮蓄之下来了。
“刚才我碰见阮叔叔了,他说让我们先去吃顿饭,他们的饭有人会送过来。”辜意伸手握住阮蓄之的手,“我们去葡葡餐厅可以吗?离得不远,而且今天店庆。”
阮蓄之看着他,试图收回自己的手,但辜意握得很紧,没有让他逃脱。
他们出了医院,搭乘计程车前往餐厅,的确不远,起步价的距离。辜意在前台核对预定餐桌,被服务员领上二楼的情侣雅间,他径自打开菜单,说:“两份西冷牛排,一份煎银鳕鱼,一份番茄面包,一瓶红酒,谢谢。”
“好的。”服务人员拍手,外头有人端盘进来。
“店庆日赠送沙拉一份,其余菜品很快就好。”服务人员退开,另一位服务员抱着一小捧玫瑰花进来,微笑着说,“祝二位用餐愉快,美满良缘。”
辜意看着那束玫瑰花,伸手接过,笑着说:“谢谢。”
服务人员退出包间,关上房门。
辜意埋头嗅着花,用指尖逗弄两下,说:“很新鲜很漂亮诶。”他把花放到桌边的架子里,“待会儿好拍照。”
阮蓄之沉默地看着他。
辜意侧头看着花,沉默良久,突然说:“你知道的,我妈妈很早就去世了,我时常想起她。我和她相处的时间太短暂了,都在我无法记事的年纪,我连回忆我们相处时的记忆都很困难。她和霜姨不是一个人,但她们很像,同样是受尽宠爱的小公主,同样漂亮优秀,事业有成,温柔可爱,同样……待我很好。”
他笑得很难过,也很难堪,“在某几个秒钟,我把霜姨当成了妈妈,不是替代的,是她给了我这种感觉。”
房门被敲响,服务员摆好菜品,安静地退了出去。
辜意拿起刀叉处理牛排,很缓慢地说:“我想保护妈妈,但没有机会,我想保护霜姨,但我伤害了她。我们的感情没有错,我在此刻很坚定地这么认为,我们没有做坏事,并非故意,但我们伤害了她。”
他动作却很利落,此时站起身,把处理好的牛排放到阮蓄之面前,重新拿过他面前那份继续用刀叉切小块儿。
“我会在燕大读完本科,后面可能会考研,但考哪个学校,是否跨专业,我还没有想好。我知道你一定可以拿到大学的offer,你这么优秀,在哪里都会发光发热,但我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国外的饭菜,舒城就不爱吃。不过也没关系吧,你可以请厨师到家里给你做中餐,舒城就是这样的……还是要好好吃饭的,虽然你已经很高了,但是多高一点也不亏啊。”辜意切好牛排,擡头看向阮蓄之,说,“你吃吧……吃啊。”
这个爱哭鬼又开始落泪了,阮蓄之想。他来不及说话,已经机械地擡起手拿起叉子,牛排很好吃,但他味同嚼蜡。
辜意垂下头,吃了两块牛排便放下刀叉。他拿起酒瓶倒了酒,说:“我提前预订这个餐厅,本来是想祝贺我们毕业的,所以这第一杯,敬我们毕业快乐。”
酒杯在半空轻轻一碰,沉默下肚。
“第二杯,”辜意举着酒杯,手指发白,眼睛弯弯,“敬我们相遇相知,相识相……爱。”
阮蓄之握着酒杯,迟迟不肯与他碰杯,辜意笑了笑,仰头把酒喝了,然后又给自己倒了第三杯。
“第三杯,是我敬你的。”辜意认真地看着他,语气轻柔,“阮蓄之,我祝你前程似锦,万事皆顺。”
他站起来,握着酒杯走到阮蓄之身边,一屁股坐到阮蓄之腿上。阮蓄之避无可避,被他碰到了酒杯,不轻不重的一声,阮蓄之浑身颤抖,下一秒就被辜意吻住嘴唇,渡入酒液。
“不听话也没关系……”辜意蹭掉他鼻尖的眼泪,得意地说,“还不是喝下去啦。”
阮蓄之有点喘不上气,“你……”
“我总是听你的,这次不会再听了。”辜意抵着阮蓄之的额头,轻轻地蹭了两下,“我们的关系不应该建立在霜姨的痛苦之上,那是不健康的,那样我们也无法支撑太久,等这段关系碎裂的时候,一定难看。”
“我想办法——”
“我们没有任何办法。”辜意眨了下眼睛,“霜姨没有责怪我们,可我们却要去央求她让步甚至接受吗?那不是求,是威胁,是逼迫,砝码是她对我们的感情……阮蓄之,我们不可以这么坏。”
阮蓄之鼻翼翕动,他在辜意恳求的目光下惊觉自己是个自私无能,虚伪懦弱的混账——他明明囿于两难,明明无计可施,明明无法为辜意遮风挡雨,却还妄图留下辜意。
“你……你不要我了吗?辜意……小意……”他蹭着辜意的脸,“我要到哪里去呢?”
“去未来呀。”辜意笑起来,“我们都是大人了,不是吗?我们是独立的个体,我们可以继续向前,何况我们现在都很年轻啊……”他看着阮蓄之的眼睛,把自己的心脏揉碎了,竭力挤出虚伪的措辞,“我们正在情窦初开的年纪,分开没什么大不了的,也许很快就会释怀。我们即将进入更广阔的世界,即将遇到更好的人,也许那时候就觉得其实——”
“不要这样说,求你……”阮蓄之哽咽失声,扯坏了辜意围巾上的玩偶小熊配饰。
辜意一阵窒息,安抚般地亲了亲他的额头,喃道:“我好喜欢你啊。”
阮蓄之呼吸骤停,下一秒,怀中空了,红酒杯在桌上撞出轻响。
“我们分手吧。”
房门关闭时撞出声响,门风打在阮蓄之脸上,他怔怔地握着那个小熊配饰,听不见任何声音。他想说,小意你忘记拍照了,快回来吧,还有漂亮的玫瑰,回来吧,但他发不出声音,在急速喘息后突然猛地喘一口气,附身呕吐,他伸手捂着脖子,另一只攥着小熊配饰的手把沙发椅压出了褶皱。
满地狼藉,阮蓄之双眼熏红,面容狼狈,终于崩溃痛哭。
辜意来时毫无预兆,阮蓄之惊喜若狂,误以为是美梦开端。
不过。
不过一场大梦。
夏日梦生,夏日梦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