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6章 第106章 鲜血从眼眶落入掌心,又从……(2/2)
可是时间过得好快,他一夜未眠,眼睁睁看着戈壁州皎洁的月无情划过天幕,头也不回地朝浓重的云层后面坠落,再然后,就是太阳的初升。
谢衡玉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,他体温太低了,整个人像是被晚风熄灭的火把,彻骨的绝望与他的血液溶合,快速地淌入他的四肢百骸。
清光剑意令他对天地间的光源有着敏锐的认知,这种洞察几乎根植于他的潜意识,因此,即便谢衡玉掩耳盗铃般地闭上眼,仍然清晰感受到朝阳正以不可阻挡的速度缓缓升起。
日夜交替,并不受人心的控制。
卯时来临之前的那个时刻,他想起与池倾过往的很多,那些被翻看到烂熟于心的回忆,再次想起,依旧像是在他心头反复切割的刀子。
他想起她陷落时失神的眼睛,想起她在激|情过后饱含爱意的目光,想起她第一次看见他背后伤疤时愤怒而颤抖的声线……那一切都太过真实,因此不管他回忆几次,都依然会对自己被欺骗的事实感到难以接受的痛苦。
可是,可是……他也记得她是如何与他在临春破冰的青镜湖边拥吻,也记得她在那声势浩大的开湖声中望向自己的眼神。
他更记得在七苦幻境,她是如何与藏瑾窝在蝇蚊肆虐的毒林,坚定而温和地亲口描绘他们的未来。
“我听人说过……天湖开湖的景象……”
卯时来临前的这个时刻,谢衡玉攥着手,低着头,轻声缓缓重复着那段令他痛心疾首的话。
“春天在花堆里睡觉,夏天在草原上骑马,秋季长草连天,冬天还能看冰封的天湖和寒鸦……”
少女多年以前稚嫩的声音,仿佛跨越了时空,与男人清润低沉的音色交织,谢衡玉的声音逐渐轻下去,良久,他在黑暗中缓缓扯出一个凄恻的笑。
这就是他所有美好记忆的起源——来自于她和另一个与他相似的男人的过去。
神识扩散至很远,忽然间,他听到冥冥中一声悠长的钟声。
卯时已至,她原来真的不会来了。
谢衡玉垂首,月白色的衣袍隐在黑暗中,右手搁在膝头,腕骨和指骨都消瘦,已经不像是剑修的手。
眨眼间,他看到自己右手食指像是不受自己控制一般,轻轻地在虚空中划了一下。
这是他看见的最后一幕画面。
鲜血落入掌心,大量的血,从指缝中淌下来。
谢衡玉怔怔坐在那里,像是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。光明彻底从他的世界中散去,五感因此混乱,听力敏锐到失控的地步,外界庞杂的声音纷纷扰扰挤入他的耳中,片刻后,他的耳朵也涌出鲜血。
不过,这是他曾经预想过的后果。
任何决定都要承担应有的后果,他料到自己会有如此冲动的一刹,因此早就替这个瞬间做好了准备。
他回过神,有条不紊地从桌面最近的地方摸到止血的伤药、绷带和纱布。
痛感后知后觉地疾扑而至,谢衡玉全身渗出冷汗,勉强计算着时间——失去视觉后,包括第六感在内的所有五感都开始出现代偿,它们与他急促的心跳一同失控,需要他花费更大的力气,才能在这无序的剧痛中,收拾好眼前的残局。
幸好,留给谢衡玉的时间还有很多,而眼下的这个局面,他也在无数个深夜反复排演过。
洒落在桌面和地上的血迹很快被清洁干净,衣上的污垢也无非是一个清洁术便能解决……唯有眼部的伤口着实有些难以应对,但还好,他早就偷偷藏了不少医尊开给他的伤药。
剧痛过后,鲜血也在麻木中止住。
一切尘埃落定,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,摸索到纱布旁的一条准备多时的绸带,用力攥在手中,许久后脸上浮现出一个微妙的,释然的笑来。
他擡手用绸带挡住空落落的眼眶,起身将矮凳收到桌下,什么都没有带走,径直推开了房门。
日出时刻,戈壁州鸟雀尖细的啼鸣,晨风吹动树叶的声响,医林不散的药香在开门的一瞬,清晰可辨地朝谢衡玉涌来。
他擡起头,感到柔软的绸带被风拂过脸颊的微痒,某个瞬间,仿佛自己并没有缺失什么重要的东西。
他大步往外走,又从走动逐渐变成了小跑——他一向是个过于沉重的人,这种轻松的感觉很少在他身上出现。
上一次……上一次还是池倾告诉他,他可以摆脱修仙界的束缚,自由自在地留在妖族的那个冬日。
谢衡玉往医林外跑,他知道医尊给他提前备好了飞马,那匹马曾将他带离修仙界,如今又要将他带离戈壁州。
受到伤害,便不能停留,只好远离,他曾经觉得自己这样十分懦弱。但如今,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。
目盲对剑修而言是重残,枉论是以光为剑的他?可是没关系,他如今可以接受自己的残缺,可以接受自己的重伤,甚至可以接受自己四处回避的懦弱。
不管他是什么样子,只要从今以后,他只是他,再也不是谁的替身。
跑动时,有风拂过他的脸颊,风里有医馆飘来的药香,有树木和朝露的气息,还有……
谢衡玉的动作忽然之间停住了。
他闻到一阵熟悉的花香,随着风来的方向,一路飘到他的鼻端。
他不可能记错那个味道。
曾经无数个,无数个夜晚,他曾用力将那种花香揉进自己的骨血。
后来无数个,无数个夜晚,他也曾努力地试图将这种气息彻底遗忘。
是池倾身上的味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