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3章 长公主(1/2)
第73章长公主
太子监国后,周立棠变得愈发忙碌。
他仍是给事中的品阶,但顶头两位侍郎,一位被调走,一位年近古稀,十日里难得有一日上衙门点卯,门下又多年不设侍中,于是举足轻重的门下省,大小事宜渐渐都交由他这位给事中拍板。
人人都看得明白,这是太子殿下有意扶持妻舅,周给事明面上没升官,实则大权在握,二十来岁的年纪,隐隐已有宰执的势头,待太子践祚,周给事迟早班列公卿。
有人艳羡,自然也有人冷嘲热讽。毕竟周立棠太年轻,虽人品能力上无可指摘,但骤然登高位,总有人不服气,周家世代簪缨,先前右仆射又是那样一位颇有儒名的士林领袖,到了周给事这辈,居然攀附裙带上位,当面无人敢说什么,可私底下少不了议论。
对于这些,周立棠保持一贯的漠然,闲言碎语入不了他的耳,更上不了他的心。每日依旧办他的差事,肩上担子愈重,愈得投入更多的心思,旁人过午便归家,他常在衙门留到黄昏,踏着斜阳佯佯穿过含光门,恢宏的城楼笼在浩无边际的金芒里,从城楼下走过,人渺小得似蝼蚁一般,反倒叫人心绪安宁。
这日周立棠照旧忙到傍晚,穿过廊庑往院门上去,冷不丁听见配殿里有人在说话。这倒罕见,他虽不关心,打从窗下经过,也不由听了一耳朵,是两位拾遗在说笑,语气颇为轻薄。
“......听说原是徙三年,那位硬生生改了斩监候,你别说,女人一旦心狠起来,真没男人什么事儿了。”
“可不嘛!年纪轻轻的,手段倒是狠辣,瞧瞧那刑部,如今愣是没一只公鸡敢打鸣了。”
周立棠不由顿下脚步。
配殿里响起一串笑声,其实声量并不高,可听着无端刺耳。周立棠没来得及细想,脚下比脑子快,踅身走到门前一推,里头的笑声戛然而止。
迈步进去,只见那两个拾遗官愕然转过脸来,神色略带尴尬。周立棠负手立住,面无表情地问:“何为拾遗?”
两人忙起身,面面相觑半晌,其中一个才期期艾艾答:“上谕......拾遗掌规谏,凡朝政阙失,大则廷诤,小则......则上封事。”
“牢记你们的职责。”周立棠淡漠道,“若对朝中之事看不过眼,大可以律例法理为凭,将封事送入宫门,或是在朝会上光明正大地提出来,交由群臣论奏,而不是在这里嚼舌根。”
两个拾遗惶恐不已,边呵腰边一叠声应是,纷纷表示知错,下回绝不敢犯。
周立棠冷眼从两人面上扫过去,没再说什么,回身走出了配殿。
一路往含光门去,落日余晖衬得穹顶大片云霞流丽,洒在宫阙间,晃得人睁不开眼。周立棠眯着眼舒了口气,不知为何,总压不住心头烦躁,努力撇开了不去想,反倒适得其反,最后索性放弃挣扎,任由适才两位拾遗的对话,在脑海中反复回响。
长公主是打从何时起涉及朝政的呢?没人说得清,大约是去年太子回朝后吧,朝野上下因肃清逆党动荡了一阵,待风波渐渐平息,众人这才发觉,令昌长公主竟大大方方地步入朝堂,插手起了刑狱之事。
长公主背后是东宫的支持,后来皇帝移居东都,太子殿下监国,长公主在朝中的地位愈发稳固,所有人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。
好在长公主只管刑狱,周立棠在门下任职,两人公事上的交集不多,偶尔有干涉,周立棠也有意无意地避开,至今倒相安无事。
适才两位拾遗议论的事,周立棠有所耳闻,说实话,他亦不认同长公主的做法,可那两人的态度,着实叫人恼火。衙门里谈论朝政本是寻常,可也该就事论事,编排到她头上去算什么?凤子龙孙,轮得到他们评头论足吗?
想到这儿,周立棠忽觉嘲讽,轮不到他们指点,难道就轮得到自己出头?他没这资格。一向不让自己去想,今日是着了魔,好在没太出格,只盼往后别再犯浑。
然而有些事就像是河口上开了闸,一旦起头,不等人回过神来,便源源不断奔涌而来。
第二日中书令遣人传话,请周给事过去议事,这也寻常,中书门下的衙门紧挨着,提步过去不过穿两道院门的功夫。周立棠心里记挂着旁的事,迈进议事堂时目不斜视,听同僚招呼,方才醒神擡头,余却光里撞进一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。
猝不及防地遇上,心口像是狠狠给人撞了一下,倏忽往下坠得慌。好在他定力佳,垂下眼帘袖手行礼,声调平平,边上人还真觉不出异样。
“这面孔瞧着眼生。”上首响起一把闲散的声音,慵懒的,仿佛含了点笑意,“是哪位大人?”
贵胄问话,中书令忙亲自引荐,“回殿下,这位便是周立棠周给事,如今门下虞侍郎年迈,一应事务多由周给事负责。”
长公主哦了声,略直了直腰,颇有兴致地打量他,“早就听说门下有位青年才俊,我没当回事,只以为又是那些虚张声势的玩笑。今日亲眼见了人,才知竟不是空xue来风,果真一表人才。”擡手往近旁点一点,“周大人别拘束,坐吧。”
长公主此人不好相与,这点是人尽皆知的,她年轻,生得又那样艳丽,却有掌刑名的胆色与手段,单从这点便可见她心性不一般。她与陛下、太子殿下不同,那两位不论心中作何想,表面好歹是无怒无喜、端稳平和的做派,可长公主不是,她是性情中人,若不满意了,脸上虽带笑,言辞却犀利狠辣,全然不给人留情面,颇有些肆意妄为的意思。
这么一位手头有实权的长公主,哪怕没少遭人背后指点牝鸡司晨,当她的面,众人唯有敬畏。可今日长公主却格外和颜悦色,还是对区区一介五品给事中,议事堂上五六个官员不由侧目,眼神在两人间打转。
周立棠心中翻了一阵浪,待坐下来,已是平静的面貌,哪怕同僚目光灼灼,他也面不改色地迎上去,正要提起公事转开话题,长公主却又冲他开口了。
“说来也怪。”她似笑非笑地看过来,“本公主替太子殿下照看些刑狱之事,常与中书各位大人打交道,周给事倒是头一回见,这是什么缘故?”
周立棠顿了下,方垂眼道:“大约是不凑巧,所以不曾与殿下遇上吧。”
长公主笑了笑,“是么,本公主还以为是自己名声不好,所以周给事有意躲我呢。”
明白人都能听出这话里别有机锋,堂上众人耳朵都伸长了三寸,眼神不敢往殿下那儿招呼,只能盯着周立棠。却见他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,敛神平静道:“殿下言重了,臣不敢这样想。”
其实他越平静,越显得不寻常。等闲遇上长公主问这话,谁还能坐得住?可周给事不仅能,还气定神闲,这里头定有缘故啊!
一众人满腹狐疑,只盼两人多说几句,好琢磨个明白,可惜长公主似乎没了兴致,闲话到了头,调开目光没再理会周给事,问起了公事。
众人这才想起来,特意将周给事请来是为着什么,门下侍郎从案上找出一封文书,递给周立棠。
“殿下问起万年县县令坐赃一案,此案卷宗条理清晰,嫌犯一应行径业已查实,可门下将定罪的条陈驳回了,可否请周给事解释一二。”
原来是为此事,周立棠不由心中一哂。昨日门下两个拾遗背后编排长公主,便是因着这个由头,他一面为长公主出头,一面要向长公主解释自己为何驳斥她的意思,细想实在荒谬。
天下各路的状表递入中书,中书草敕后交由天子过目,天子若无异议,再发至门下,门下对此却有封驳的权力。如今太子监国,刑狱一应事宜皆分由长公主定夺,万年县县令判了秋后问斩,条陈在门下却被驳了回去,具体经手的并非周立棠,但他有印象。
“按我朝律例,坐赃罪依财物多寡论罪,且以绢三十匹等值为上限,徙三年。万年县县令既然定了坐赃罪,理应判徙三年,而非问斩,是以门下驳回了。”
长公主说:“都是贪官污吏,却也个分高下,万年县县令贪墨数额巨大,不应以寻常论处,太宗年间早有先例,两位官员因贪赃行径格外恶劣,太宗亲判了斩立决。”说罢嗤地一声笑,“周给事是读书人,不知道昔日的律例也情有可原,只要下回别再驳了本公主就好。”
长公主咄咄逼人,周立棠却像是没听见,垂下头,慢条斯理地翻着手里的条陈。
半晌方问:“万年县县令贪墨数额巨大——敢问长公主,数额巨大,究竟是多少?案卷上为何没有写?”
“具体数额,不便言明。”长公主漫不经心拂了拂襟袖,玩味的目光落在他脸上,“事涉天家颜面,不便公之于众,周给事明白本公主的意思吗?”
万年县县令和天家颜面有什么相干?在场的官员心思疾转,很快从陈年旧事中发现了一丝蛛丝马迹。鄞州之乱后,有那么个把月,太子殿下行踪不明,那期间万年县不是送了具尸身入宫,声称是太子殿下的遗骸吗?想来和这些事脱不了干系。鄞州之乱的背后有从前那位兴庆宫贵妃的影子,可如今皇帝携贵妃上东都逍遥度日,从前的事都揭过不提,既然一家人明面上没撕破脸,那底下的爪牙虽要处置,也只能轻描淡写地处置,绝不能掀出背后主使。
能坐上议事堂的官员,哪个不是人精,瞬息的功夫便想通了其中关窍。那这事更没什么可说的了,众人囫囵点着头,便要转开话题,谁知还是那周给事,冷不防道了句“不妥”。
“臣无意探听天家辛秘,既然长公主这么说,臣也只能相信万年县县令是罪有应得。但无论如何,纸面上的文章要做圆满,若坐赃罪定不了县令死罪,还请殿下另织罗旁的罪名,起码让这份案卷合乎律例,否则再有下回,门下还是会将殿下的条陈封驳的。”
一旁的中书令骇然不已,这周给事平日里不哼不哈的,瞧着挺有城府的年轻人,怎么今日像吃了炮仗,冲长公主出言不逊。而且那眼神也不知道收敛,就这么直愣愣地怼着殿下,稍一动,简直就要劈里啪啦地溅火星。
中书令年纪大,受不了这两人张力十足的诡异气氛,捂着心口打圆场:“殿下别见怪,周给事他不是那个意思......”又冲周立棠挤眼睛,“后头的事,中书与殿下商定即可,门下公务繁忙,周给事自便吧。”
周立棠点了点头,顺着中书令给的台阶下,起身向长公主告辞:“殿下若没有别的吩咐,臣先告退了。”
长公主却没发话,嘲讽地勾了勾唇,目光往他身上一掠便转开了,广袖一扬端起茶盏,慢悠悠抿了口茶水。他一动不动弯着腰,带銙扣得稍高,勒出分明的窄腰,官服的剪裁其实很将就,偏他能穿出利落又倜傥的味道。因垂着头,只能见得下半张脸,那双毫无情绪的朱红薄唇,倒比身上浅绯的襕袍更有颜色,这人总是这样,外冷内热,嘴上倔强,不知得费多大的劲,才能撬开他的口舌,吐露出一丝真心来。
衙门里的茶水沏得浓,长公主舌尖泛出一丝苦涩。其实他也捧上过真心,可惜命运作弄,她没法收下,只能遗憾拂开了。像他这般骄傲的人,绝不会走回头路吧?受过伤后加倍自矜,伤疤都褪成心上厚重的墙。
到底是年少时头一回爱过的人,旁人再像,也不是他啊。
长公主意兴阑珊,终于发话命他退下。
周立棠复一躬身,却行至门前,转身走了,自始至终头都没擡一下。
只是回到自己的值房后,始终神思不属,一封文书从头看到尾,愣是一个字都没看进眼里去。不知不觉日头偏过中天,外头摇起了下值铃,手头无事的官员结伴离开,周立棠难得被那喧哗声扰得心烦意乱,“啪”地将文书一撂,头也不回地向外走。
在廊下迎头撞上侍奉案牍的令史,令史捧着一摞文书呆望他,“大人,这个......”
“我头疼,今日告假。”话音未落,便与令史擦身而过了。
出了含光门,方才意识到与往日出宫的时辰差太多,家下侍从未得信,哪有车马的影踪?周立棠不由苦笑,他鲜少像这样乱了方寸,那位殿下是他的劫数,稍稍沾上她,平波无澜的日子瞬间就灰飞烟灭了。
好在太平坊并不远,哪怕步行回周宅,也不为难。正沿宫墙下西行,身边忽然掠过黄纱绣彩凤的金节,他一凛,忙退避至墙根行礼,脑袋深深掩在臂弯中,然而天不遂人愿,那凤驾还是不偏不倚地停在他身前。
“真巧,又遇上了周给事了。”
周立棠不知该说什么,恭谨称了句殿下,脚下不觉又往后挪了半步。他竭力自持,眼观鼻鼻观心,可离得太近,那艳色还是嚣张地闯进了眼梢,只见凤驾车帘微动,伸出一截皓腕,如玉般的手指略略一勾。
“周给事孤身一人吗?上来,本公主送你一程。”恒常的喧闹声在街上徜徉,可那把慵媚的声调无比清晰,落在耳朵里,心口不自觉发紧。
不等他婉拒,长公主又道:“周给事不肯上来,本公主只好下去了。”
其实长公主日日在朝堂上行走,两人算是同朝为官,遇上了寒暄几句再寻常不过,叫人瞧见也没什么。他凭什么要受这份胁迫?周立棠不由蹙眉,局促中涌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忿。
“长公主究竟有何吩咐?”
长公主没接茬,轻笑了一声,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,“周给事果然在躲我。”
无论怎么辩驳,只会落入下乘,周立棠只说没有,“臣不敢与殿下同乘。”
“本公主赏你恩典,许你僭越。”她的语调愉悦极了,“周给事不敢与本公主同乘,却敢违抗令旨吗?”
从前她是娇蛮的公主,娇蛮背后是热情、执着、坦荡,可敬可爱,这世上没人能拒绝那样的青睐。如今她权势煊赫,雍容无边,那份娇蛮不再是小儿女情态,俨然成了满京城最恣意张扬的凤凰,通身无一处不是刺目的锋芒。
周立棠迎上她的目光,不过一瞬,便觉茫然无力。论公事时他底气十足,所以据理力争不在话下,可现在这般算什么?她还要与他论私交吗?
他确实费心费力躲着她,不然怎么办,多年的情意早在骨血里深深扎根,说放下便放下,若无其事笑脸相迎,他自问没这个本事。
他们两下里来去,一言一行都落入边上侍立的内官眼中。公主府的内官是禁中新派遣来的,没见识过殿下与旧情人的渊源,他只当这位周给事不识擡举,殿下今日已然展现出超乎寻常的耐性了,这周给事竟仍不为所动。内官不满,拧起眉来正要敲边鼓,却叫凤驾中的人打断了。
“周给事的妹妹是东宫太子妃,说起来,东宫唤本公主一声姑母,周给事与我也算沾亲带故,既是一家人,难道要一辈子这般生分么。”长公主又吩咐了一声上车,“抑或是,周给事自觉攀上东宫,全然不将本公主放在眼中?”
这么顶大帽子扣下来,周立棠有些木然了,心防磕开了道口子,那裂缝渐次蜿蜒,越来越深。无奈登车,车帘子一放下,馥郁的香气劈头盖脸笼上来,那旖旎的氛围险些令他脚下一趔趄。坐定了不由去分辨,可也辨不出究竟是什么香,总之名贵而冶艳,同她一模一样。
凤驾重又行进起来,长公主引腰倚在车围上,心满意足地打量他。
“周给事瞧着脸色不太好,是本公主叫你为难了?”
既上了这趟车,周立棠有种既来之则安之的认命感,就当是舍命陪君子,端看她意欲何为。因而淡然摇头说不是,“近来门下事多,臣有些疲惫,与殿下无关。”
长公主曼声说:“公事是办不完的,周给事勤勉,也要顾惜自己的身子才好。”
周立棠点点头,循例该道声谢,却听长公主话锋一转又道:“不过周给事气性大,遇事总要同人争个短长,这样的性情多半是作养不好身子的。”
敢情她找上他不是什么私事,还是为着那道被封驳的条陈。
周立棠倒松了口气,略一扬唇,又仿佛是自嘲,“万年县县令一事,臣在议事堂已然说得很清楚了,殿下若觉得臣有失公允,大可以去东宫告发臣,若太子殿下也觉臣越权失职,臣自当退让,听由殿下安排。”
他语气不善,眼里不屑与讥嘲交织着,长公主反而喜他终于有了人样。其实她听过他的名声,门下的周给事嘛,才干出众,城府颇深,不怒自威。这么个人物,今日却屡屡对着她逞口舌之快,难道只是为了那个万年县县令吗?
她笑起来,“一边对本公主避之不及,一边又费尽力气,引起本公主的注意,周给事,你究竟想做什么?”
他愕了瞬,“臣没有......臣......”顺了顺气,好容易将舌头给捋直了,“食君之禄,忠君之事,臣据理力争,是臣的职责所在,不论是对殿下还是对旁人,臣都是一样的态度,殿下不要误会。”
“是么。”她显然不相信,睨他一眼,万种风情全在里头。周立棠几乎狼狈地偏过头去,攥着车帘顺手一掀,强作镇定向外打量。
原只是装模作样地掩饰失态,然而看了两眼,忽然察觉不对劲了,这哪儿是太平坊?分明是公主府啊。
车驾果然慢下来,长公主对他的吃惊视而不见,略整姿仪,玉腕轻擡往府门上一比,“忙了半天,周给事饿了吧?陪我用顿饭。杯酒泯恩仇嘛,周给事敬本公主一杯酒,本公主就原宥你今日的冒犯,往后还是好亲戚。”
她分明不讲道理,可谁让她是长公主,就是有不讲道理的资格。周立棠定了定神,点头说好,掀帘下车,站稳了还回过身来架起胳膊,由她搭把手。
“殿下小心。”
长公主见他殷勤,哟了声斜斜一睇,艳光摇曳,似从阴霾后头破开一线晴空,“开窍了?”嘴上调笑,手却稳稳搭上他的胳膊,微微蜷起指尖,一路穿堂过院走进正厅,就这么搭着,始终没松开。
公主府周立棠来过,当初他那妹妹不知天高地厚,还是睿王妃时被孙贵妃诓进兴庆宫去,他无法,只得上公主府来搬救兵。那回事出紧急,府上如何并未多瞧,今日算是正经的客,可心中也不安稳,满目的富丽堂皇无意欣赏,一步一步如同走在云巅上,不知该期待些什么。
穿过一道月洞门,迎头翠色含烟望不着边际,从前他妹妹领他细细逛过睿王府的园子,两下里相较,不得不说公主府更胜一筹。分花拂柳走着,隐约听见人声喧哗,细分辨,那声调不似女郎。
公主府后院的名堂,京城里不是秘密,原还只是公主与驸马的家务事,后来长公主参政,麾下走出不少年轻人,都由她保举做了官,家事骤然成了国事。
听说是一回事,亲身体验,又是另一番况味。那边喧哗声高高低低,好不热闹,周立棠擡眸看了眼长公主,长公主眉梢扬起来,似笑非笑说:“周给事放心,后院里的人未得传召,是不敢到本公主跟前来的,今日本公主只与周给事共用午膳。”
说话间进了重院落,院里载着三五丛芭蕉,两掖的廊庑出檐宽绰,一瞧就是赏雨的好地方。
正中的敞轩里摆好了席面,长公主一个眼神,周遭侍立的女使顷刻退得干干净净。这是为了方便说话,待坐下才觉疏忽,人都走了,长公主净手谁伺候?
周立棠责无旁贷,不得不充当起了公主府的奴仆。好在一应用具就在边上摆着,他端至她身边,她愉快地冲他霎了霎眼,“有劳周给事。”纤纤十指在清水里漾着,他忽然有些无措,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儿落,阖上眼定神,半晌听她说好了,将铜盆端回去,又取来一旁的手巾递给她。
然而她伸着手,完全没有要接的意思,见他不动弹,还满脸无辜地问:“怎么,不愿意?”
垂眼看,晶莹的水珠顺着凝脂般无瑕的肌肤滑落,柔婉而精致,完全无法想象那些令人闻之色变的朱批,竟是出自这样一双手。周立棠顿了顿,说“臣僭越”,轻轻圈住她的手腕,一边攥着手巾,慢慢替她擦拭。
不敢使劲,像伺候稀奇的釉彩,珍而重之地将水珠拭干净,又翻过来拭手心。时间仿佛都停滞了,他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,咚咚捶打着耳膜,他们曾离得那样近,心贴着心,却都不曾有过这般亲密的举止,最后擦拭完放开手的时候,她若有若无地握了下他的指尖,没有了手巾的阻隔,触感细腻得叫人心尖发颤。
午膳摆了张方桌,两人原本对坐,而然没多久长公主亲手替他斟酒,顺势就坐在了他身边。
“殿下......”他稳住心神,向后退避,端着酒盏横在两人中间,淡声说,“臣今日言语冒犯,臣向殿下赔罪。”
长公主没饮酒,脸色却殷红,一双水灵灵的眸子直勾勾盯住他,“躲什么?”说话间夺过他的酒盏撂在桌上,他的手于是空下来,她行云流水地握上去,掌间一磨蹭,不知不觉间便十指紧紧交扣,然后一倾身,转眼就倚进他怀里。
长公主满足地枕着他的肩,“周立棠......”连名带姓的呓语,无数次在心头翻滚,终于有一天,又让他听见了。
周立棠惊呆了,浑身一动不敢动,只能压着声音唤殿下。
“一口一个殿下,多生分。”长公主语带娇嗔,温软的气息簇簇拂在他耳畔,“从前你唤过我的名字,还记不记得?”
这世上大约没人会直呼长公主其名了,赵端言,他不愿想起来,可永远也忘不了。这情形不大对,周立棠僵直着身子,欲推也不敢推,涩然问:“殿下这是在做什么?”
长公主发笑,“你觉得呢?”略一扬头,唇瓣轻松就够到他耳廓上,也没多想,便往那耳垂上吮了吮。
周立棠哪里经受过这个,脑海里嗡地一声轰响,通身的热血直往一处涌。原来她是为了这个......但怎么能够?
去年在骊山,他曾回头求她,驸马不是良人,他不愿她一生陷在一段不明不白的婚姻里。可她拒绝了,因为太子与越棠的缘故,他妹妹要嫁她侄儿,差了辈分,他与她这一生注定无法光明正大地在一起。
可现在......周立棠不敢低头看她,阖着眼喘熄,问道:“为什么?”
这话问得没头没尾,可长公主听懂了,巧笑倩兮着回应他,“当然是因为本公主喜欢你啊。”言罢,细密的吻落在他下颔,垂在身畔的一只手攀上他腰缘,熟稔地抚了抚,所到之处无不带出他的颤栗。
雍容华贵的凤凰,这一刻成了妩媚的妖,手段老道,令人三魂瞬间丢去七魄。百忙之中,那食魂妖还抽空问:“你愿不愿意?”
周立棠简直快崩溃了,愿不愿意......他的公主殿下在问他愿不愿意......愿意什么,愿意做她众多面首之一,还是愿意成为她见不得光的裙下臣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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